黑暗中的夜航船(故乡的夜航船)
——“湘行散记”之新篇
除夕前两天那个夜幕即将降临的下午,因了一个临时的邀约,决定和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匆忙赶往长沙港务局湘江码头,在一片混乱之中凭着自己的工作证件,顺利登上了一艘驶往洞庭湖区的小型客轮“长安二号”。
虽然出生在湖南,并且一直在内地长大,但这是自己首次乘坐内陆客轮,心中免不了一丝新颖与好奇。密密麻麻的人群显示出客轮已经严重超载:卧铺与硬座早就人满为患,男女老少或盘腿而坐或席地而卧,餐厅、录象厅乃至地下货舱,以及所有过道上都塞满了急欲返乡的各式旅人。以前只能在文学作品或者影视镜头中才可看到的一幕幕,有如非常时期甚至战争年代的“逃亡”场景,竟然活生生地展现在今人的面前。唯一不同的是,还好,鱼贯而入的旅客们忙而不躁,乱中有序。
情急之下只得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求助于船长帮忙解决一个铺位。那位干瘦矮小的船长一脸诚恳,另一个略显富态的主任则笑容可掬。两位“船老大”先是热情客气地请“不能得罪”的求助者,细细品尝他们精心烧制的美味鳊鱼,继而表达真挚的“抱歉”之意。因为求助者业已被告知:这艘船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已挤满了人,“要是早一点打招呼就好了”。对于超载的苦衷,“船老大”颇为无奈地表示:平素经常空跑,临近年底人多,是没办法的事,水运春检也不如陆上运输那般严格,况且效益比平常要好多了……欲言又止,让人很快明白了他们的“难言之隐”!但是不忍心让求助者失望的他们,还是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折中办法:如果“记者同志”不怕委屈的话,那就请到驾驶舱去坐上一宵。至少在当时看来,已经没有比这更为美妙的“好办法”了,“记者同志”连声称谢。
“船老大”领着“记者同志”一路话家常,以免“记者同志”的疑惑与误会。这艘价值250万元人民币的客轮由湖北宜昌三峡总公司铸造承制,定员装载220人,但实际上完全超载时它可装下七八百号人。所以,“长安二号”今天的载客量只是多半而已。听过“船老大”的详尽家底,“记者同志”起初大为紧张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当“船老大”带着“记者同志”来到三楼打开漆黑一片的驾驶舱时,里面传出的声音表明,“记者同志”最初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哪里来的记者啊?老大你就少操点心好了!”不过,设身处地并已感同身受的“记者同志”,很快就成为这里一位非常乐于愿闻其详的忠实听众。驾驶舱里的气氛和语调,因此便逐渐变得平静与平和起来。一位家住水陆洲(长沙橘子洲尾一带)的老船员,开始耐心地向“记者同志”逐一介绍如数家珍,“我们这趟船每天都从长沙发出,下午先自湘江顺流而下,后经过资水、洞庭湖、沅水,再入澧水逆流而上,第二天早上就到了(目的地)。”夕发朝至,一夜之间行遍三湘四水,真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记者同志”不由得有点兴奋、躁动起来,可是舱外的天幕已经渐渐地拉了下来。
夜色中的灯火若隐若现,驾驶舱里的各色仪表特别抢眼,寂寥难耐的“记者同志”饶有兴致地虚心请教各位:“师傅,舱里不能开灯吗?好难受。”回答的语气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驾驶舱是不能开灯的,这样便于观察水情以利驾驶,只能黑灯瞎火地干!”目睹几位坐得笔直正视前方一动不动的船员,“记者同志”关切地表示“这样很累吧?”“早就习惯了,安全行驶是我们船员的第一生命线!”话匣才打开,一声不知从哪个方位冒出来的男高音倏地响起,“记者同志啊,以前不是常说咱们工人有力量吗?现在我们工人什么力量都没有了!”“记者同志”闻此吃了一惊,还来不及仔细反应,驾驶舱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凝重起来。“记者同志,您能不能给我们拍一张照片,报道报道我们的工作?”遗憾的是,“记者同志”此行纯为探访朋友的全体家人,而并非新闻采访。“记者同志”只得很黯然地回答:“太抱歉了,各位师傅。这次我没带相机出来,下次过来一定好好请大家接受我的采访。”他们便不再多说什么。一股夹杂着啤酒、香烟、槟榔味的混沌空气,逐渐地弥漫开来,让一度几近昏昏欲睡而又无法入睡的“记者同志”,不可抗拒地成为他们“共同体”中的一员。平常不吸烟的“记者同志”,也小心翼翼地从“水陆洲”手中接过一支不知是什么品牌的香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麻木地感觉着那种怪怪的味道。毋庸置疑地,啤酒、香烟和槟榔,已经成为他们在无数个就象今晚的深夜里排遣寂寞的最好伙伴,这一次又来了个不期而至的“记者同志”。对双方而言,都有点贸然,有点新奇,也有点惊喜。其实,小布什与拉登之类的新闻,偶尔也会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一般认为见多识广的“记者同志”,同样因此而听得入了迷……
新春佳节在即,如何过年的交流不可避免。“明晚就是除夕夜了,祝愿大家过个好年。工作这么辛苦,您们的年终奖金不少吧?”一阵滔滔不绝之后沉默许久的“水陆洲”,听到“记者同志”的发问忽然蹦出一句:“只讲贡献不谈钱,谈起钱来伤感情!”在“记者同志”的再三要求之下,“水陆洲”才愤愤不平地倾泄出满腹牢骚,“(2002年)10至12月份的工资前些天才发下来;一个月工资就600块钱,扣掉55块养老金之后就只有545块,月奖更不用提了;怎么过年啊,上级就发了100块慰问金!”另一个声音接了过去,“比上年多了50块。”“记者同志”决意聊些轻松点的话题,譬如“水陆洲”的家庭生活。未想又是无从逃避的沉重:“我堂客(长沙方言‘老婆’之意)没事做(到底是下岗之后待业在家,还是一直没有工作,他不肯明说);儿子读初中了,成绩一塌糊涂,就喜欢电脑,是电脑的事他什么都懂!”“给儿子买电脑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水陆洲”才叹口气道,“一家三口人挤在20平方米的房子里,哪能放电脑?加上我这个工资水平,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听得出来,“水陆洲”的声音已经远远不如先前的那般高亢。“记者同志”极力抚慰开导他,“老兄,您这次请我抽烟,我下次请您喝酒怎么样。把手机号告诉我吧。”“没有。”“家里电话呢?”仍然是“没有”。不过他颇为郑重其事地解释说,“因为水陆洲居民要搬出去(作者注:长沙市政府目前正在施行橘子洲的整体规划和改造方案,包括水陆洲在内的所有橘子洲居民都要搬迁出去),不方便装电话!”“记者同志”见此不忘提前祝贺他的乔迁之喜,“那你家就要住新房了,恭喜恭喜!”不意“水陆洲”的声音陡地又高亢起来,“哪有的事啊?听说政府买了一套劳教所的旧房子给我们住,离上班地方还远得很呢!我已经住了20多年的老房子,这次一定要住新房子的,要六七十平方米才行,哪怕出钱买也好!要不然,就让他们给我搬家吧,我是绝不会搬的!”他还差点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其他的声音也在附和着“水陆洲”的观点,并夹杂着各式各样的骂骂咧咧,因为他们大多住在一起。过去也曾有过能说会道、能言善辩、随机应变的“记者同志”,此时此刻竟然感受到一种从未经历的尴尬与无所适从,只得赶忙向“水陆洲”要烟抽。驾驶舱又陷入了片刻的静寂之中,就连仪表运行的“滴答”声也能清晰地听见……随着岸上的一阵鞭炮响起,“水陆洲”转而唠叨起从洞庭湖区买一些物美价廉的上等好鱼回家过年的事儿。时针已经指向凌晨四点,而舱外江面上的航标灯,愈发变得朦朦胧胧、忽明忽灭起来。“记者同志”的思绪,亦随之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在黑暗中摸索,在深夜里前行,“长安二号”的船员们生命的航标,是如此地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他们纵然知晓天亮之后就将到达目的地,可是其中的内心凄苦与挣扎过程,对他们来说却是如此地茫然与无助!他们的声音,有人听见了吗?他们的力量,又到哪里去了?此情此景,就连上了船的“记者同志”,也不禁深觉自己正似一艘行驶于茫茫黑暗中的“夜航船”!除了谨小慎微、砥砺以待之外,别无选择。因为舱内外黑茫茫的一片,他甚至无法记住那些船员们失望的面孔与愤懑的表情。然而,正如李易安居士的婉约词所纾解的那样,“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在他即将离开故乡湖南、负笈北上的时候,故乡的夜航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夜航船,恰如一道闪电般的烙印,深刻在他的心目中与脑际里,恒久地挥之不去。但永远不会让人绝望的是,在黑暗中的夜航船上,在茫茫黑暗中看似遥遥无期,实则虽非唾手可得、却能触目可及的远路中,故乡依然前行着,艰难地前行着……
离开这里,是为了更好地记住这里,缅怀这里。
再见,故乡的夜航船!
湖南邵阳 吕义国 谨识
癸未之春正月初四定稿于
长京菊隐园松坡居浣世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