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写这篇文章。
却还是抬笔了。
我们从天葬台往更高的山上走的时候,Sam说,你胆子真大。
Sam的意思是说,他还在山坡下拍照的时候,我竟然敢一个人在天葬台那些斧头,菜刀,匕首以及那些逝去灵魂的遗骨和衣物中穿行。
我其实胆子不大,我在夜里给这文章开了头,等到早晨才接着写下去。
我站在天葬台上的时候决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夜,突然有些害怕看自己拍下的那些照片。
这让我有点想哭。
那个早晨有些清冽,阳光却很温暖。光的润泽中,对面山坡上的森林有些朦胧。黑色的帐篷和红顶的房屋错落在绿色山凹里,偶有几缕炊烟飘出,悠悠地停留在郎木寺的半空。有拄杖的驼背老人急匆匆向山坡上赶,也另有一些老人手里摇着经轮已经在围着佛塔转。
除了鸟叫,一切都静谧祥和。
Sam拿着相机不停地瞄,我就一个人慢慢接近山坡尽头的那一大片经幡。
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天葬台。
直到地上躺着的两只惨白的手突然跳入我的眼帘。
一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双白色的塑胶手套。
我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衣服,带血的匕首,斧头,菜刀,头骨,巨大的鹰的羽毛,咂碎骨头拌糌粑的石臼。
我走在其中的时候并不害怕。或者说,我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但并不恐惧。
还在旅途中,和老公通电话的时候他说,你怎么会不害怕?怎么可能不害怕?
我突然理解了他的疑惑。原来文字的描述并不会百分百的忠实。
是一些字眼让人害怕,并不是我在天葬台看到的现实。
那个晚上我对自己说,没关系,这只是一个葬礼,和我们的葬礼一样,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接下来我就考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又要说,其实我的胆子不大。多年前,我曾经被射雕里梅朝风的样子吓得蜷缩在母亲身边彻夜不眠,即使是现在我也只敢在白天看恐怖片。
可我决定去参加第二天早上的葬礼。
我差点就用了“看”这个字眼。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尊重藏民和藏民族习俗的。可是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遍:我明天早上要去“看”天葬。意识到“看”本身就带有猎奇的色彩,让我有些难受。
夏河的一个下午,我在MSN上和朋友们聊天,有一个说,天葬那么神圣,你们去看是不是亵渎了葬礼?我争辩,那只是一个形式不同的葬礼,我不是带着猎奇的心理去的,又何来亵渎之说?更何况在场的喇嘛和参加葬礼的人对我很友好。
其实朋友并没有说错。
我也许没有亵渎葬礼,可起码不够尊重死者。天葬的目的是让肉体彻底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从而灵魂可以干干净净地走。可是我却将逝者的影象留在了我的相机里,并且还昭示给了朋友,甚至一度还曾想发在网上。
我本意是写一篇关于天葬的游记,我很惊讶写着写着却变成了检讨自己的檄文。
唯一令我心里好过一点的是,两次站在天葬台上,我的脑海里都有一样的念头:
某一天,如果我的灵魂可以随着雄鹰翱翔于天空,也挺好。
甚至我站在那两个石臼之间的时候,还想着把自己长长的影子拖在上面,拍张照片,来个象征性的天葬。我很快就打消了那念头,因为我马上意识到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晨,空气一样清冽,阳光似乎更好。没有行人。我和Sam朝天葬台赶。路过郎木寺,匆匆扫了一眼。寺院前面停着一辆拖拉机。听说我们上山没多久,寺院里就涌出很多喇嘛做法事。那拖拉机里拉的正是这天要举行葬礼的84岁老人。
写到这里,我触摸键盘的手指开始小心翼翼,我很怕惊动那些已经升天的灵魂。
我和Sam快到天葬台的时候,拖拉机突突地从山坡下开上来。我们住了脚,回头望。拖拉机的后斗里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开始仰天长啸,他有节奏地一声一声地啸,那声音长久地回荡在天空里,气氛神秘起来。
鹰,张着巨大翅膀的鹰,从山谷里,从山颠上,从天边,从各个方向,一只一只,从我们头顶的晴空里掠过,降落在经幡旁的山坡上。
有人开始煨桑,桑烟袅袅地飘绕在空气里,两个喇嘛坐下为死者念经祈祷。
老人被抬了出来,褪下遮体的衣服,缚着手脚,似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
天葬师解开绳索,刀开始在肌肤上游刃。
大鸟扇着翅膀忽忽拉拉地飞过来。
人几分钟间就不见了。只留一小块烧过的头盖骨交给喇嘛在寺庙里念经祈祷。果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看着脖子上滴血的鹰一时有些发愣。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参加太奶奶的葬礼,我一向不喜欢她老是拿着拐杖打人。可那天的太奶奶只是静静地躺在屋子中央的棺材里,有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以后太奶奶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拿着拐杖打人了,我就伤心地大哭起来。
可是这个葬礼上没有眼泪。天葬师开始洗手,甚至还恶作剧地问我们喝不喝白酒,那酒是他们用来洗手消毒的。洗过手的天葬师拿出烟袋,在地上磕了一下,放上烟丝,点上火,狠抽了一口。不远处,经幡仍在微风里飘荡,天空也还是湛蓝如洗,山峰,森林,草地都依然如故。
生命来了又去了,一点痕迹都不留。
离开夏河之前的那个傍晚,一起喝苦茶的年轻喇嘛说,天葬不仅是要让灵魂升天,同时也是死者将自己的躯体施舍给其他众生,最后一次做善事的时刻。
所以应该是庄重而美好的时刻。
那天下午,我和Sam坐在格尔底寺大殿外的台阶上。空地上喇嘛正围坐成一圈吟唱经文,高音低音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疑似天籁。风吹过, 经书纸片飞舞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们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向对面山坡上那片森林走去,森林上空正有几只鹰悠然地盘旋。
注:有人说,写字是要过脑子的。写这篇文章的过程,让我意识到了很多自己忽略的东西。
遂决定从此尘封天葬过程的照片,不再示人,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