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曾经在基辅一家蛋糕店里打工。那家蛋糕店叫“天天饼屋”,位置是市中心的地下美食城。周围还有几十家店。从阿拉伯餐厅到31号冰淇淋店,从土耳其烤肉到披萨,应有尽有。我们的老板是个中国女人,东北人,精明泼辣得很。40多岁,却找了个20多岁的老公。据说她是“基辅十大女强人之一”。我们这家店只是她众多餐厅中的一间。
我的工作是店面经理,上晚班。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半。工作轻闲得很,可以每天夹本书去,坐在那里看,监督一下店员让她们不要偷懒,偶尔有漂亮MM来买东西就上去搭讪一下,晚上把帐结清了把钱带回去给老板。说白了就是个监工。
我手下有两个女孩子,一个俄罗斯女孩叫娜塔莎,一个越南女孩叫阿英(音)。都是大学生,在那里打工。她们的工作可就不像我啦,从上午九点一直要上到晚上,售货员,打款员,清洁工都得一肩挑,还要给供货商打电话订货,磨咖啡豆,做刨冰,摆蛋糕……隔壁麦当劳的店面和我们差不多大,人家有十几个人在忙。我常跟老板说可以多请几个人,她也答应,但是直到我离开,店里一直是我们三个人。
我刚上班的时候,摆足了新官上任的架子。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挂着工作牌,往那一坐,她们动作稍微慢一点我就批评她们。瘾还没有过足,我发现我坐不住。有时候她们要给奶昔机加奶,俩女孩都不足一米六,奶昔机比她们还高一个头。有时候要给扎啤机换气罐,一个罐子50公斤,俩人一起拖都还脱不动。这种时候我往往不会坐视不理。但也许是我原先的态度吓坏了她们,她们诚惶诚恐……
后来,我慢慢发现了老板赚钱的窍门。蛋糕都是她自己的加工厂做的,做的过程不说也罢。每天卖不完的蛋糕她让我们摆在橱窗里,用个脏兮兮的塑料袋盖着,第二天要先卖头天剩下的。一个没有我拳头大的小蛋糕,上面放点果冻,加几片烂樱桃草莓,就要卖3美金一块。那些用色素染成的椰蓉是不可或缺的原料,每次都是我帮她买的,几毛钱一袋的东西,洒在蛋糕上,那就又是2美金。我们用的咖啡豆都是最便宜的烂货,但外面却摆着JACOB和NESCAFE的大牌子。啤酒机和可乐机里面都是掺了水的……这样的事,随着我工作时间的增加,了解得越来越多。有时候我也站在柜台前,当我笑脸迎人卖出了东西之后,心里总有深深的负罪感。
我们三个人是没有工作餐的(就算是有,我也决不会吃……),吃饭全是自己解决。我以来不缺钱,二来工资还比较高,一天有十美金。所以我要是饿了,一般就道周围的那些店里去吃,一个月下来,那些店都被我吃遍了。而她们俩一个月工资才八十美金,她们都自己带饭。娜塔莎带几个自己做的三明治,几片面包加香肠或者奶酪。阿英喜欢带那种越南产的方便面。我的奢侈和她们的寒酸形成鲜明对比。有时候我过意不去,会自己掏钱给她们一人买一个汉堡,她们总是坚决不要,我说反正我也买了,你们不吃就是浪费。有时候如果她们不小心把蛋糕压瘪了,卖不了,我也会自己掏钱买下来送给她们吃。当然,老板说了,我自己买的价钱当然不会像卖给别人那么离谱。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们彼此不像防贼了,慢慢的,了解越来越深。
阿英来自越南海防,是公派留学生。假期为了省钱,没有回国,出来打工赚些生活费。她梳着小辫子,皮肤黑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有一次我逗她玩,对她大喊了一声:“拉汗!”(越南语“缴枪不杀”)。她却呆住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腿部中弹,不能再劳动,全靠母亲一人供她上了大学,而她又争气的考上了公派留学生。我的手机就放在柜台上,阿英没事就看上两眼,我以为有什么好看的呢,原来那上面有世界时钟,北京和河内是一个时区。她很想念她的家人,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想想。每次看见了时间,她总会一个人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在她妈妈生日的那天,我送了她一张IP卡(我们老板还兼做IP卡的生意,每卖一张十美金的卡,我可以提成二美金)。我告诉阿英,我卖得多,这张是不要钱的,那时,她很激动,看得出来她很感激我。我却想到了我自己,我的父母每次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都不愿意讲多哪怕一分钟……。
有时候,客人不是太多的时候,我和娜塔莎会出去抽根烟,每次还是她帮我点火。她长得很漂亮,典型的东欧美女,虽然个子不高,身材却不错、她是基大的学生,当年本科已经毕业了,拿的是红本(每门考试5分就可以拿红本),但是还准备继续读大五的。她不是基辅人,和男朋友一起租房子,假期也不回家,而在这里打工。
在我们小小的店面里,老板和雇员完全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而我是夹缝中的人,如果我要维护老板的利益,那就意味着我要一刻不放松的保持她们高强度的劳动。如果我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障让她们轻松一点,那就意味着今天的活干不完,营业额上不去。她们和老板关系紧张,经常被骂,我只能是从中斡旋,左右为难。也许,我压根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学不会那种种技俩,我也不是管人的料,我心底总藏着恻隐之心。
在我的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娜塔莎带着高烧来上班,糊里糊涂的打款,结果弄错了不少。清点时,打款机里的钱整整比帐面上少了400多块。老板是不会听任何解释的,她只相信机器。按规定,少了钱就得她们俩陪,从工资里扣,那可是她们半个月的薪水啊!
赶巧这天关门时,老板心血来潮跑来查店,顺便收钱。她俩忐忑不安站在那里,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老板点完钱,吼了一句:“这旮旯怎么少了400多啊!!!”这时,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走上去说:“是我拿了,我今天买了双鞋,但身上只有美金了,所以先在那里拿了一点,”说完,从钱包里掏出80美金给了老板,老板将信将疑看了我一眼,拿了钱,走了。我什么也没说,拿上包走了,走时在她俩肩膀上一人拍了一下!
对于我来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能发现有些用钱换不回来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懂得,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
在我在那里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没有打领带,也没有挂牌牌。我告诉她们我明天就不会来上班了。她们让我坐在那里看着她们特别卖力的忙碌,到十点时,营业额就差不多了。她们就打烊,要请我在旁边的法国快餐店吃饭,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我尊重她们的最好方式。娜塔莎送给了我一个杯子,杯子上面印这我的俄文名沙萨。阿英则送给了我一个用子弹刻成的项链,这是她父亲送给她的。
最后我和她们一一拥抱,道别。娜塔莎还吻了我一下。后来的日子,我很长时间没去过那里,我在种种丑陋的人做的丑陋的事中间继续自己无奈的生活。在我回国之前,我特意去看了看,那里已经物是人非了……我在椅子上坐着,点了一杯咖啡,想着这两个女孩子,泪水慢慢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的泪光里,我看见了俩个女孩卖力的在柜台边工作,一个打领带的年轻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后面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