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我写这篇文章时,是2004年,春天,北京,窗外正飘着柳絮,告诉我已经离开旅途很久很远了。而我到平遥,是2002年,夏天,那时候空气中没有一丝的风,只有淡淡的烟尘包围着城市。在这两个点之间,隔着两年又八百里的时空。经过这么长的距离,过去的场景总有部分变得模糊,仿佛慢慢蒸发的雾气,虚弱而苍白。而另外一些,却会经受住时间的炙烤,在漫长的遗忘过程中存活下来,并且凝结成晶体,在心底闪闪发亮。
这些晶体坚固而细腻,在我心中弥足珍贵。
II
关于平遥,我知道的是它那保存完好的古城墙,明清时代遗留的建筑,以及曾经的全国金融中心的地位。这一切无疑能激起人们对过去那些辉煌岁月的向往。我甚至能想象到,在岁月的波涛中,在广阔的三晋大地上,许多更为壮观的城池都倒下了,湮没在历史的汪洋中不复可见,而平遥却象孤岛一样升了起来,如明月浮出海面,清辉照耀大地。而我,就如同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来到这位老人跟前,仰视他的光芒。
进城时正是中午。城内行人稀少,三轮车从空旷的街道上走过,发出吱吱的声音,恍惚中有种时空交叠的错觉。街道在我面前渐次展开,仿佛童话逐渐变为现实。两旁是那种很老很老的房子,有着残缺的砖墙,拱形的大门,门上还刻着一些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提及的字眼,这些字眼代表着一些被那个时代推崇,而在这个时代渐渐没落的美德。
这一切真是奇妙!时间过去了,城市老去了,而精神却留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传统文化的魅力了吧?——尽管我对所谓的传统文化知之甚少,但却无法阻挡我叶公好龙式的欣喜。历史抚摸过后留下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每扇门,每块砖背后,仿佛都藏着个故事,它们象本老书一样被油纸包着,藏在那儿,等待我去发现。而我,就象一个打开了阿里巴巴宝藏大门的孩童,面对着这满屋子的奇珍异宝,兴奋莫名,不能自已。
一切很美,直到姚问我那个问题。
III
姚是我的三轮车夫。在古城外,他给我开出十五元半天的价格。我没还价,便上了他的车。这是一个朴实、可爱的中年人,瘦削,结实,中等个子。因为拉车的缘故,脸庞被晒得黝黑,双眼因而衬得更加精神,脸上也总挂着微笑,仿佛烈日和劳作对他并不算折磨,人生也没有什么值得忧愁之事。
我喜欢这样的青年人,喜欢他身上乐观向上的精神。
有时候我奇怪,为什么我遇上的是姚,而不是其他人?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么奇怪。在陌生的旅程,遇见陌生的人。无法否认的,是眼前的陌生人决定了我的轨迹——若是另外一个,我的旅程无疑会换一副面孔。但是,我眼前的是不是最好的?这一切就如同在赌场等待轮盘停下时让人充满期盼——它到底会不会给我一个期盼的结果?遗憾的是,轮盘每次只能停在一格,而我们每次只能遇见一位陌生人。
幸运的是,我遇到的是姚,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他的聪明在于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
就在我被眼前的一切感动得意乱情迷的当儿,他问我:
“你知道平遥的建筑为什么保存得那么好吗?”
这问题搔到了我的痒处——对原因的追求,向来是我的爱好。
“是因为像丽江一样,平遥的居民有意识地保护古建筑?”
“又或是平遥在城市建设时有良好的规划,没有过多地破坏老城区?”
对我给出的回答,姚都淡淡地否决了,脸上还露出孩童般狡黠的微笑,仿佛因为考倒了这个城里人而偷偷高兴。
难道是……?我心中跳出一个字,但却迟疑着。
“是因为穷”,姚替我说了出来,还是带着一样的微笑。
平地里开出一朵烟花,日光失去了颜色。平遥不再是我眼前的平遥,我的旅途从此变化了方向。
IV
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姚会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他要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重大的秘密?
及至旅行经验渐长,我才开始醒悟:姚是一位导师。他给这个无知的学生指出了城墙背后的裂痕,让这个迟钝的孩子抚摸到禾草下掩盖的珍珠。他要告诉我,平遥并非是我眼前的平遥,就像月亮,平遥也有它的背面。他为我打开了这扇通往背面的后门,而我还浑然未觉。
其实,每个旅途都有这样的导师。他们以各种面貌出现,普通的车夫,贫困的农妇,又或是卑微的乞丐。他们在街角,在船上,又或在喧闹的网吧里,等待我们路过。他们出现,是要引导我们看见更加真实的、独立于游客之外的世界。他们怀着真相的钥匙,随时准备为我们打开大门,而我们却不时地错过他们。
若没有他们,我的路不过是别人走过的路,我的风景不过是别人看过的风景。
若没有他们,我的旅程只不过是一颗颗赝品的珍珠,散发着黯淡而平常的光。
V
生产浑光漆的院子,是我们参观的第一站,据说是古城最大的院子。
奇怪的是,宅子门前却没有参观的人,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从门边的售票处站起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作为我的导游。姚告诉我,他是这宅子的少主人。少主人穿着白色背心,身形消瘦矮小,完全没有导游的风范,倒像是被抓来充数的临时演员,只等一声枪响便“啪”地倒下变成死尸。他那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普通话,让我不得不经常询问他讲解的内容。
少主人带我进去参观了一圈。他讲解的很多内容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这的确是一所很好的房子。很大的门,很多的院子。还记得石阶扶手上的石雕,是狮子、老虎等等动物,各不相同。相同的是它们的头都被齐刷刷地切去了。可以猜想,这是那场文化浩劫的功劳。
少主人告诉我,他家是做手推漆的。我看了他们的作品,很精致,价格也不算贵。关于这座房子,那是在几年前,在平遥还没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时,县里拍卖房子,他们家以一百二十万的高价买下。
这笔生意,从经济角度毫无利润可言。因为宅子在古城里不算出名,地图上没有标示,旅游局也没有把它当做旅游景点推广,绝大多数游客对这里一无所知。要靠十块钱的门票收回投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所以对他们的行为,我更愿意看成是一种保护古迹的义举。
在二楼,我看到空荡荡的大厅。少主人告诉我,要在里面修复原状,需要大量明清的家居,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买得起,装修不起呀。”他无奈地说。
VI
姚带我到县里的中学参观,里面有一个叫文庙的建筑,以前是县里的高等学府。
“是的,这是最好的中学,甚至也是山西最好的中学……”
“这里出来过很多大学生,可是他们最后都没有回来……”
“因为在这里,没有发展的机会。”
“……”
VII
姚拉我到博物馆,我进去,他在门外等着。只转了一圈便出来了。我说:“拉我随便走走吧。”
随便走走才知道,原来平遥繁华的只是明清街。
在城市的另一角,是当地居民的世界。在这里,没有如织的游人,没有热闹的店铺,没有黄包车,也没有牛肉干。有的,是泥泞的道路,养着畜生的农舍,打井的大叔,还有拉着粪桶的马车……
VIII
我在一条小巷前面停下。我听到里面的喧闹声。我走下车。小巷很短,尽头拐弯,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个小孩在踢球。
看到我进来,孩子们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
于是我看到了他们脚下的“足球”。
可这怎么能算一个足球?只是一个塑料袋,里面填满了各种颜色的废纸烂盒,红的、蓝的、黄的、白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在城市里,这只是一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它的饱满是丢弃的前奏。可是,它在这里却是孩子们的足球,是孩子们辛苦收集,细心爱护,不忍丢弃的宠物。
我想起了一套公益海报。那段时间,这一套三张的某某山泉的海报在北京的地铁里铺天盖地:黑白的照片,朴素的乡村学校,下课的铃声刚刚拉响,孩子们从课室冲出来,夹杂着慌乱而喜悦的尖叫,奔到操场上。运动着的,是一张张饱满的脸,只是——他们跳跃的脚下没有跳绳飞舞,他们挥动的手中没有球拍相随,他们拼命奔跑却没有足球滚动——画面中,在应该出现跳绳、乒乓球拍和足球的位置,都用虚线框住,里面空空如也。
海报上写着:“两元一根的跳绳,十元一副的球拍,三十元一只的足球,这些,在贫困地区孩子的眼中,也是一种奢望……”
我原以为,海报中的情景,只会在遥远而荒芜的土地上发生,那些贫困乡村的土地,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踏上。可如今,这场景就在眼前,在这个举世闻名的古城中,在这个离热闹的明清街只有短短几十米距离的巷子里,如此猝不及防,象刀一样明晃晃地刺入我的眼帘。
我忽然意识到贫困既不遥远,也不只是极少数人的梦魇——它的势力范围,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宽广。
刹那间我仿佛被什么击中,意识一片空白。我努力想抓住什么。我举起相机,可是孩子们却躲到一角。
我耍了个花招。我退到拐角,隐身于墙后,他们于是继续玩耍。我探出头,举起相机。他们发觉了,便又都躲到角落。
沉默的孩子,沉默的我,中间没有言语可以联系。
最终我还是退了出来,从原路,一步一步,像无比恭顺的仆人一样退了出来。我第一次在这么近距离面对这头比我强大得多的、名叫贫困的野兽,它微微张开双眼,在一刹那震慑住了我。我一直退到大街上,才敢轻轻呼一口气。我是不该看到这场景的,它不属于旅游者的世界。只是——那群将会终身生活在它阴影下的孩子呢?
也许,他们有他们的轨迹,这轨迹不是我们能干涉的。有时候我会为他们的生活而心存怜悯,但是,我能做到的,也只是怜悯而已。
只是,我为什么会举起相机?那一刻我想得到什么?而我又为什么要玩弄那个拙劣的花招?这一切我都无法回答,每次想起,我都为自己的贪婪和傲慢羞愧难当。
我最终也没有拍到踢球的孩子们。我只拍到了那个足球。越过岁月的迷雾,它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刺痛我的灵魂。
IX
晚饭是我请的,我和姚两个人,在明清街的一家饭馆里。姚很规矩地点了几个菜,有平遥的特产牛肉,还有其他的一些面食,两人甚至还要了一瓶啤酒。饭桌上我问姚,平遥为什么这么穷?
按姚的说法,是没有资源。平遥人多地少,人均只有三分农地,自然不利于发展农业,再加上没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只能靠贸易打天下。这就是当年平遥能够扬名天下的原因。可是环境能成就事业也能破坏事业。随着经济重心从内陆向沿海转移,平遥失去了金融中心的地位,并且从此一蹶不振。
那未来会怎么样?没有人能给出一个乐观的回答。姚告诉我,一位美国人打算投资买下平遥的旅游权。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可是——
“现在的父母官并不积极……”
“他们不考虑这些长远的事情,只希望能在当权的时候多捞几笔。”
X
晚上,我告别了姚,自己一个人在城里闲逛。明清街里灯光如昼,游人如织,却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消走上几步,过了两条街区,平遥便露出完全不同的形貌。在这里,没有路灯,碰巧那晚月色也不明朗,于是路上便黑漆漆的一片,偶尔有几个黑影缓慢地移动着,是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他们走得极慢极慢,在这座没有变化的城市里,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速度。路边院子的房门基本开着,但大部分里面没有灯,少数那么几家亮着,也是十五瓦的小灯泡,昏黄的灯光。有时候,就在这样的灯光下,坐着一个写作业的孩子,又有时候,坐着一家几口,围着灯,却并不说话。
一切都象默剧般,在黑夜无边的电影场里,静静播放,静静淌过我的双眼。
XI
平遥是无奈的。这么多古迹斑斑甚至岌岌可危的房子能如此完整地保存下来,竟然只是因为一个“穷”字,当年富甲天下的城市竟然沦落到今天的田地,就如同一个无力修筑新房的农民却误打误撞成了保护故迹的标兵,这里面有几分讽刺,但更多的是辛酸。
不管怎样,平遥还是辉煌的,那些整齐的街道,结实的民居,威武的城墙,和庄严的市楼,并没有辜负我最初的期望。可是,这一切却如同蒸汽一样,没能熬过两年时间的煎烤。如今,它们在我记忆中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像。相反,那些黑栋栋的影子,那个闪烁着怪异光芒的足球,还有那一双双善良的眼睛,却越发清晰起来。这些不经意间撒下的种子,在我心上发了芽,生了根,并且抓得我老疼老疼。而这座城市,若我还有一丝印象的话,那就是,他并非如我想象般的雍容华贵。那华贵的外表,不过是戏台上的盛装。在戏台的背面,这位偶然的过客发现了戏子的另外一面。脱下戏袍后,他露出了穿洞的袜子,补丁的内衣,以及日渐干瘪而苍老的身体。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光华四射、顾盼生辉的成功商人,在幽暗的角落里,他不过是一个苟活过乱世,平凡而窘困的老人。经过一天的劳累,他正靠着椅背,轻轻地喘着气。忽然间,他察觉了我的窥视,簌然一惊,慌忙低下头,用手遮住那些补丁和破洞,遮不住的,是满脸的尴尬。
只是,此情此境,这过客的心里又何曾有过一丝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