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藏故事11:再见,西藏
1、
再见,是再次相见,不是永不再见。
大学毕业时,刻在桌上的话是:告别就告别吧,总有新的在前方诱惑你、补偿你。
失恋时、告别时,都这么提醒过自己。
不过这次,我不知道什么是比走阿里更有诱惑力的。
2、
老非答应明年一定带我走阿里。
老非是我的男朋友,一个看着不像好人的家伙,主要那个乱蓬蓬的小辫子让人一眼便觉得他非善类,我们在八角街购物时,无数摊主冲他大喊:“买藏刀吗?”
老非总是一脸郁闷:“我不像好人吗?”
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这次来西藏之前,他警告我数次:不许去阿里,不许去尼泊尔,不许走川藏……无数个不许中,妞妞同学极其无奈地只去了纳木错、珠峰、山南和林芝。因为老非说过:如果不听话就休了你。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
所以妞妞是不怕被老非休掉的,只是万一被休就面临着要重新被泡,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只好听话。
3、
我从小对坚持的事情就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执著,当我要做一件事情时,不会因为注意力的暂时转移而忘记,我妈妈对此至为烦恼。
于是阿里成了我脑子里坚定的目标。毕竟曾无限接近,却擦肩而过。
岗仁波齐属马,我也属马,同是马儿未能相见,自然遗憾。
走青朴的时候,缺乏锻炼的我在青朴面前气喘吁吁,第一次,我低下倔强的头:明年我再随你走阿里,你带我转山。
明年!其实我们很难兑现明天的诺言,更何况是一年后的。但我还是相信,这个对我们而言,并不困难。
4、
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让我的西藏之行提前3天结束,一改再改的机票,终于让告别来到眼前。
不怕别离,我觉得有时候两个人挥手道别,未必及得上把信扔进邮筒的一刻伤感。
同住的女孩C问我:“要走了,伤心吗?”
我说不,我是个活在当下的人,而且我坚信我会再来,而且会一来再来。
拉萨的阳光很灿烂,同我来的时候一样。
5、
再到贡嘎机场,已经与初降落这里时不一样。那时候,在西藏面前,我是个略带羞涩的、惶惑的孩子。
现在,我已经从容地同它对话,并细细打量它。
很多人说这里变了,于是有人反驳这是时代进步,西藏人民也想过上好生活。
我很俗气很中庸地觉得,这是潘朵拉的盒子,它当年被打开的时候,爱、光明、美丽、温暖之外,也有恶、恨、悲伤、苦难。
没有真正的香格里拉,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一个我们要求的、想象的西藏。
西藏总是西藏,它一直是它自己。
即使我们深爱的人,我们也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完美。完美其实是个怪胎,就好象风光背后总有艰辛,幸福背后多有内幕。
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文化、思想、意识形态的侵袭,拉萨作为省会城市,自然第一个遭到冲击。闪烁的红灯下,觥筹交错、霓光艳影,与祖国其它地方的香艳场所没什么大的区别。
再狭隘一点说,不能完全骂女人堕落,也要男人去寻找堕落。或者反过来说,不能完全骂男人自甘下流,也要前方有滥女人的诱惑。
6、
我们房地产界有位大名鼎鼎的王石,最初大家知道他,是通过他的万科,还有福布斯排行榜,后来,更多的人知道他,是因为今年他攀登珠峰。
关于这件事,争议很大。一方面,人们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商人有这等经历而赞叹,一方面,人们说,王石登珠峰很大程度是钱堆出来的。据说在8300的地方,他还无线上网,网友们骂:都是藏族人替他背东西。
我只说我,如果给我机会,我也一定登不了那么高,到了生存极限,一步之遥都难以逾越。
再看别人,那些背夫,永远在功名身后,就好象关于登月人们至今都只记得一个阿姆斯特朗。
7、
阿里猪猪听说我住大本营,说他怕死怕疼,连绒布寺都没住。其实我也怕死怕疼,大本营5200米,我当时很清楚地知道死不了,只是呼吸困难。可是到更高的高度,我早已逃之夭夭。
C一直说她不喜欢同夫妻或恋人一起出行,我则说,我不多想这个。因为我去珠峰的时候,8个人里,便有3对夫妻,都很模范的夫妻。我不知道他们吵架是什么样子,但在路上,他们都很独立地做着一个个体,又互相照顾。
在大本营,阿谌大概是晚上害怕,便吸氧了。我醒来,看见她老公阿吕站在那帮她吸氧。其实阿吕自己也不太舒服。
第二天一早,阿谌听说除了宁宁都不舒服之后,大乐,说:“我一听你们都难受,我就放心了,我就不那么难受了。”
日后我一想起她这话就想笑。
8、
离开西藏前夜,我第一次在这里失眠了。躺了2个小时,还是毫无困意,许多日常里很少去想、也不愿意去想的事纷至沓来,邪恶的种子在大脑里萌芽、翻滚,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即使拼命压制,也还是壮大,就像种子的力量冲破巨石,我的苦闷也终于在某个时刻爆发,达到极限。
我躺在那,左眼沁出一滴泪,但我不敢出声,因为同房间还有C,她明天要去山南,而且,我不习惯让别人听到我哭泣。
我想起初来拉萨的黄昏,在大昭寺,有人让我们听一个有孔的石头,说听到的便是你内心深处的声音。我记得当时附耳过去,觉得如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不停有嗡嗡的回响。
那一刻我想起我的朋友恐鸟和小J,她们在万籁俱寂心灵却无法平静的时候,该会祈祷: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不同的神,给我们的信念是一样的。如清泉,浇灌一片心灵的净土。
9、
去机场的大巴上,遇到一个在北京读大学的西藏女孩儿,她叫岗措,意思是神山圣湖,因为她出生在阿里狮泉河,看着岗仁波齐和玛旁雍错长大。
瘦瘦的、短头发,从初中便在北京读书的她,现在家已经搬到了拉萨,她说每年回阿里老家,还是会去转山转湖,她70多岁的奶奶,至今还常去转山,每次转山,都是早晨出发,晚上便回家了。
我问她:“你毕业后会回西藏吗?”
她说当然。
在她眼中,最好的地方永远是西藏,除了西藏,内地对她而言最好的是北京。
我说西藏是个好地方,如果我男朋友能够成为援藏干部,他肯定乐颠颠,我也肯定立马儿辞职跟过来,我会让先生在外努力工作,自己经常——哦,不,是“经常偶尔”——出去旅行,走遍西藏大大小小的地方。
这个梦我们在色拉寺回吉日的路上做过,想象着,我们两个人笑容满面,其痴呆程度不亚于当年荷西与邻居相思着三毛的农场。
10、
岗措是个害羞的女孩子,我也不是很爱说话,但我们还聊了西藏。
岗措比我小5岁,她说:“你真的不像工作好几年的人。”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我这个人对事业一点追求没有,所以才不功利。
她呵呵笑。
读大三的岗措和混迹社会好几年的妞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西藏的梦延续到飞机上。
前排一个男人回头问:“你们在西藏呆了多长时间?”
岗措犹疑地答:“20多天。”
她没说自己就是西藏人,大概因为说了谎,便转过头看着我,害羞地笑。
11、
想起我最初混的朋友的论坛,欢乐宋说:我最讨厌去西藏旅行的人了。旅游是你的自由,你有钱,你想去哪儿都成。不就是西藏自治区吗?有什么呢? 你的身体得到锻炼了? 灵魂得到升华了? 俺有个小朋友一直想去西藏 ,俺问她为什么要去,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唉,狗日的旅游! 西藏那么高,条件又差,没有抽水马桶,难道你们都想把自己的大便和小便撒到西藏圣洁的土地上吗?
我说:葡萄。我还是想去西藏。 冒着挨骂的危险说自己想说的话。 很委屈呢,眼泪在打转。(我在那的头像,是个手握拳头、独自圆滚滚、坐在洗碗池的小家伙。)
善良的美女瘦瘦赶紧劝架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是顺应内心的,我觉得就没什么可说的。
神经兮兮的宋兵乙说:应该说有些去西藏旅游人很讨厌。就是说也有些去西藏旅游的人还不是太讨厌。
当时去过西藏的非一郎说:西藏有马桶且西藏人民也要大小便的。
如今,从西藏回来的我,发现这个陈芝麻烂谷子帖子被人翻上来,重读,觉得很可爱。
12、
同事有个清华建筑系毕业的女子,特别喜欢来西藏。休假的时候,公司派她去澳洲,她不肯,自己背包又跑到西藏。
想想,就来了,没什么顾虑。思前想后的结果多半是没有结果。
爸爸警告我:“下次你出去不许只告诉你妈。”
我哈哈大笑:“如果告诉你,就意味着一件事——我哪也去不成,所以我下次还是不会告诉你。”
爸爸气地吹胡子瞪眼睛。
我可爱的老爸不知道有种鸟儿是不能关的。
13、
离开拉萨的飞机上,我特地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从飞机上向下往,美丽的山匍匐在脚下,难以想象我曾经对它们仰望。
没飞多远,就遇到了很大的气流冲击,外面白茫茫一篇。我想起很多飞机失事都是遇到气流,然后撞到了山上。我那时很乌鸦地想:如果遇到这么一次,在那个瞬间我会想什么呢?我又会做什么?爱我的人会怎么想呢?
赶紧呸自己一下,我还是要回北京看法国印象派绘画展,听安德列波切里(截止到现在,看迷人的安德列已经无望)。
14、
我又施展了在纳木错不闻狗叫的超级睡功,飞机在成都转机时,飞机降落以后,我被岗措叫醒。
再起飞时,从窗口向外望,云层特别均匀洁白,夕阳照射下,像白茫茫的雪地,没有尽头的辽远。
有种刹那的恍惚,我说那像东北,岗措则想到了她童年的阿里。
如果地球上有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人可以在云里穿行,那么这轻飘飘的云,便像是另一个地平线,我们分享着同一个太阳。
15、
北京真大,在北京上空缓慢飞行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这么清晰注视着北京。大面积的灯火阑珊,仿佛看不到头,无数小亮点在地上行移,许久我才看出那是车灯闪烁。
短短几个小时,我的脚下已经不是西藏的土地。
再见,西藏,我回再来。
16、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
而西藏,永远在那里。
20041015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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