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杂记三十九则(十五)
王在田
32.出租小姐
清晨六点我满怀歉意地唤醒如海棠春睡的前台小姐为我办退房手续,然后搭六点半的班车去阆中。由于思伊至阆中段正在修路,加上初冬季节弥漫四川盆地的大雾使公路上的能见度不足十米,这趟车开了足足五个小时,到站时一路饱受颠簸的我正发扬优良革命传统,睡得迷迷糊糊。
还不太清醒的我走出阆中汽车站,打了辆车去古镇大东街口。其实不是太远,步行的话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开车的是个俏丽的年轻姑娘——我还真没见过这个年龄段的女士开出租车的,虽然车程很短,也与我聊上了几句。当她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阆中玩时,随意间说出了一句让晕晕乎乎的我顿时睡意全消的话:
“其实阆中人挺好的,这里的治安真的还可以。”
我想任何一个外乡人听到本地人这样的评价都会大吃一惊,然后开始为前途未卜的命运捏上一把汗吧。
33.阎家大院
穿过保宁古镇的地标性建筑华光楼,便到了我投宿的阎家大院。
主人阎永书四十岁上下,戴着度数不浅的眼镜,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川北口音。他把我迎进天井,问我从哪里来。这种问题很难作答,头脑简单的我差点要说从汽车站来,想想不对,把话又咽了回去。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自己究竟算哪里人,最后还是回答说上海。他颇为欣喜地说今年春天有个上海娃儿刚来过,还在街上碰到了贼。我知道他说的是文笔清新的sadrosed同学。
我说想求宿一夜,拿出身份证请他登记。由于我的户籍尚寄存在燕园派出所,使他误以为我还是学生,引我去南厢房,说一夜二十元钱,学生十五。我向他解释自己已不是学生——真希望Lynette可以看到经过她教育后我的诚实品行——不应该付学生价。他的神情仿佛我额外多给了五元钱,有些手足无措,待我放下背包准备出门时,他自告奋勇把我带上了毗邻的华光楼,毕竟还是帮我省下了五元门票钱。
下午回来,正厅里牌战正酣,一共开了两桌,阎永书夫妻均在阵中。我知道他们夫妻俩双双下岗,又有上学的女儿要养,除了开这间家庭客栈,时有时无地挣些外地游客的钱外,还要依靠提供搓麻场地来赚些租金。有时凑不满一桌,为了留住牌客,夫妇俩自己也得上阵。我在古镇徜徉时经常看到这种景象,想来这样的场地出租生意非常普遍。
这一处阎家大院住着真是惬意:一是清静,二是舒服,三是亲切如家,四是自在随意——虽然这个家庭客栈并不太宽敞。
阎永书住的只是阎家大院的一角而已。
听他说,他祖上是在嘉陵江上做生丝贸易与加工生意的,这阎家大院想必就是生意兴隆的佐证。解放后,随着公私合营等种种超经济手段,阎家的丝厂成了国家的丝厂,阎家大院也成了经租房:国家表面承认业主的产权,实则全权安排租户来居住,把好好的院落进化成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然后慨然把租金的20%交给房主,称为“经租”。
阎家很不幸地只收到两个月的“经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从那以后自然没有什么经租了。七六年文革结束,“大快人心事。。。铁帚扫而光”,但经租房却保留了下来,而且继续不给业主一分钱。
从私房,到支付20%租金的经租房,再到作为文革遗产留存到今天的不付钱的经租房,私有财产就是这样野蛮地——同时也是光明正大地——被侵犯乃至被攫取的。
阎永书现在是个靠出租堂屋给人搓麻将过活的下岗工人、彻头彻尾的社会底层,但他还在殷切地期盼有一天政府会归还属于他阎家的这处房产。
对政府来说,应该为这种期盼感到欣慰:毕竟,它表明这个政府尚有存在的民意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