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寒山石径狭,白云深处有人家
大货车一开出许村镇,我就明白为什么我们得求租这辆大铁马,因为那应该是唯一能经得起山路颠簸的四个轮的东西了,还好路虽坎坷,但因为是顺着谷底山脚而走,倒有颠狂而无惊险。小程开始指点远山近水,重申昨天在牯牛降游览时他的意见:箬岭,除了没有那潭湖,其他比牯牛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大铁马终于开到山前再无路处,四人下车,我才发现小程提着几瓶酒,说是要送给今天晚上将要借宿的山中亲戚家。对我来说箬岭之游是探幽访胜,对小程而言,倒成了探友访亲了----刚刚踏进山脚下的一处十几户的村落,小程就在村头一家遇到了故人。主人即刻热情地洗杯冲茶。徽州待客的习俗,一入门就奉上一杯热茶,即使只是暂留几分钟,也毫不怠慢。而徽州出名茶,所以一路上喝过的茶,都清香怡神。箬岭自古是茶乡古道,山民家自产绿茶,只是闻起来就香泌入肺,可惜我只啜了几口,小程就吆喝着上路了,小村中间唯一的石板路将我们引上了箬岭古道------一条盘山而上的石板路。
深山远村里的石板路,总令人联想起久远的岁月和故事,我们脚下这一条平整蜿蜒的石板路,久远到一千四百年前的隋唐时代,曾经是古人的交通、战略要道,更是徽贾的茶马商运要道,也是明清时代邻近州府的官道。千百年来军民商官、轿马车驼从此走过,我们脚下的每一块石板,都印着无数古人的行迹,几朝几代的行迹将原本棱利的山石磨平磨光。但令人惊叹的是,每一片石板仍然保持坚平完好。箬岭石板路的特点是,所用的石板面积都比较宽大,有一块叫“四担石”的,据说那一块石板上,可以歇下四担货物;此外,上下石板间距离低矮,并不足以为阶,坡缓处可以悠然闲步,不象爬阶梯一样举步维力。而山路两边是茂密的青竹林和高大冷杉,谷底是山涧里淙淙的流水声,谷的那边儿也是山,山的后面还是山。走在这条藏于重山深林里的石径,观远山近树,悠然如游南山的隐士。更兼前望无人,后顾有影,真有“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的诗意。我笑说:“我们这样子,象是那些风雅的古代诗人登高望远,临风吟诗,多悠闲呀。”-----这条路既然是古时通往黄山的官道,那些仙游黄山的名士,应该曾在此闲庭信步、将景入画过吧。
水乡的人家临风而居,山里的村落就依路而建造。有路,就有了人,有了村,有了茶园菜地,箬岭的一幅幅田园山居图,就是以这条千年古道为中心,慢慢衍生出来的了。千百年来,时移世易,而这条石板路却一直能以山居的中心线存在,并且完美地配合着周围变化着的环境,至今天成为与箬岭山居人家息息相关的脉络山径,也成为游人脚下眼中最奇特的风景:你的双脚,何曾落在过千百年前的石板上呢?
莫道农家腊酒混,丰年留客足鸡豚
走了一个半小时,上到半山腰一个叫茶坦的村子,也就是我们今天晚上要落脚的小程的亲戚所在的村了。后面有几位村里的人赶上来,有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儿女从山下置办年货回。两家。个孩子都在许村镇中心小学读书,孩子的妈妈知道同行的两位是老师,热情地邀我们去家里作客,因为要赶路,我们谢绝了她的好意继续前行。几步之外又是一处密密的竹林,因为接近山顶,树浓日稀,竹林里还积着薄薄的雪。转过竹林,有三四户人家,就是小程的亲戚家了。这里山民的屋子与徽州平原处民居的结构稍微有不同,并没有天井与前院,是考虑到山里居住的安全性与保暖因素吧。房起两层,一进门是宽大的前厅,两边是睡房,前厅后面是好大的厨房与杂物间,二层应该也做睡房与贮物间吧。主人家姓潘,是小程的姐夫的大弟弟,隔壁是他的小弟弟与父母一家,算得上近亲了。两家里的主人与老人一见客到,也是急忙奉茶。碧绿的茶叶舒展在青花瓷的茶杯里,捧在手上,暖手也暖心。两家主人的妈妈,一位七十多岁的阿婆,戴着毛线帽,系着短围裙,身上是乡村老人惯常穿着的蓝黑色的棉衣棉裤,见了我们,先是给每个人备上一个取暖用的火篮,然后端出了热水,摆开面盆与脚盆给让我们洗面泡脚,还拿出棉鞋与干净的袜子让我们更换,一时间感动得脚也暖了。
洗泡完毕,两位老师说要去附近住的学生家里做家访,我好奇地跟过去,每推开一户人家,主人都是热心沏茶,挽留用餐,民风的淳朴好客足见一斑。等我们家访完回到潘家,晚饭已准备好了,八仙桌正中是一盆酸萝卜炖猪肉,用红陶泥的炭火小炉在下面煨着,外加腌红辣椒、猪肚丝、腊八豆腐丝炒肉,萝卜是自己种的,猪肉是自己养的猪出的,辣椒是自种自加工的,腊八豆腐,是自己腌制的,一桌真正地道的农家菜。山居寒夜,香肴当然少不了浓酒,男主人拿出一塑料小桶的散装枸杞泡的白酒,约摸有三斤,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喝完它。其时大门已合,门外深山寒夜,门里灯光暖人,菜香酒烈,男主人劝酒殷切,女主人递茶续酒,我顾念着自己应该有几两的酒量,豪情开怀与桌上人推杯换盏,三两杯下肚,不觉有微醉薄熏之意,竟然出口吟了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焙酒,红泥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吟完诗,小程说,小林,打个通关吧。冬夜寒山,饮多几杯也无妨吧,即使醉卧深山,也是古来隐者之乐呀。我于是爽口应承,端起青花酒杯依次敬酒。一圈敬完,众人叫好,女主人斟满我的酒杯,自己倒了一杯敬我,我一口灌下去女主人的酒后,就一头歪倒在旁边许老师的肩膀上了不省人事了。
后来,我记得我被人拖到床上,头晕脑胀,继而狂吐不止,我记得半夜起身去厕所,推开门,发现对面明晃晃的一轮灯光射来,以为是探照灯,定睛一看是半夜的冷月,澄明如镜。第二天早上醒来,恢复到脑清目明,发现自己和衣睡在主人家的大床上,床的另一头是女主人。想起昨天夜里醉饮后,女主人大姐般地照顾我,顿生感激之情。女主人却朴实地连连自责:“小妹,大姐不知道你不能喝,要是知道你酒量小,就不跟你喝最后那一杯了。”我忙说没事没事。于深山寒夜尽兴醉饮于红泥炉前,这可是古代隐者的悠闲乐事之一,作为游客,也是难得几回醉饮于陌旅古道吧。
起床装束整齐,隔壁家的阿婆与主人已备好了温热水与干净的毛巾和牙具,洗漱后,早饭摆在桌上,又是一炉香肉,外加几碟咸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叶蛋。这茶叶蛋的讲究,也听小程讲过了,茶叶蛋是徽州人春节期间招待客人的必备小吃,看来这两家主人家是敬我们为贵客,茶饭肉蛋样样俱全,这样周到而丰盛的招待,真是见得出山里人家“丰年留客足鸡豚”的安居乐业的生活。
吃过早饭,我们起身告别,两家的主人与阿婆孙侄们在门口挥手送行。我谢过女主人大姐与阿婆,已走出十数步,听到大姐在后面特别叮嘱:“小妹,你路上小心呀。”回过头看一眼被山风吹得两腮深红的大姐与孑然而立的阿婆,顿时有了一种挥别亲人的不舍。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离开茶坦村步往山顶,一路仍然有茂密的竹林相伴,不觉间发现树梢上冰棱晶莹,冷彬、竹林与落光了叶子的树上,全凝结着大片的冰梭,妆扮得棵棵玉树临风。在那些矮小的冷杉上,冰棱包结着松枝,象一串串天然的水晶冰雕;一些不知名的树上垂下无数条白色的冰柱,又象是盛放时凝固的银色的烟花。我笑着叫它们“白毛女”,马老是叫它们“玉树银花”。玉树银林间不时听到悉悉窣窣、哔呖叭啦的冰棱从枝上剥落来的声音。放眼山顶都是一片白色的树林,积雪浮云端的画意应该是此情此景吧,想不到箬岭的山顶有这样一翻美景。这一片片的冰棱玉雕,在黄山也是没有的,看来一山自有一山奇。想不到箬岭这一海拔低过黄山的山顶上,竟然会有常冬积雪成冰的地利之势。
走了不远到山顶,有一处乱石堆,小程说这就是汪公庙遗址了。石堆大约只有一间房的面积那么大,更象一个小村土地庙的旧址吧,但无论是何庙何神,即使只有遗址了,竟然还有人来上香,断墙下仍然立着一块简单的牌位,牌位前有未尽的香烛,不知道是那位早起的村民来敬的香烛。石堆后面就是刻着“天险重开”的古关隘了。不知道当时是否有连绵的城垛,现在只有一堵洞开的石头墙,黑头冷面地夹在两边的积雪乱木中间。这堵墙就是歙县与太平县的分界点,也是箬岭山顶的标志,墙南是山阳,墙北就是山阴了。穿过这个墙洞,即刻一副别有洞天的景象展现在我们眼前:一幅真正的积雪景色,原来山的阴面与几步外的阳面景致差别如此之大:冰棱树挂换成了雪淞,树上草地上是一片厚厚的积雪,连那条石板路也藏于雪下不见了踪影。为了观沟底的风光,我们离开古官道右转进一条陡斜的小路,所谓的路是一个个于积雪中踩出的雪窝,雪上结冰,冰上积雪,在冰雪的山路中下山,很容易一滑不可收拾。4个人小心翼翼,采用蹲身、斜步、侧脚甚至用屁股坐滑的方式下行,更兼抓着两边的树枝或者雪洞才能稳步。走在前面的小程连滑几跤,我在后面嘻笑叫好,不是为摔跤叫好,是为了这样踏雪寻路的乐趣叫好。昨天从前山上山,一路都是平整的石径,毫无挑战,这样一条雪中山径,才算有点儿户外探险的意思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惜好景不长,从山顶到山下约一公里后,积雪越来越小,过了一道架在山溪上的简易木桥后,脚下就是草路泥径了。走得步履轻松,才放心地欣赏起四周的景色来,这才发现箬岭后山的植被也与前山略有不同,前山多茂密的修竹与高大的冷彬,后山几乎见不到竹林,而多了低矮的灌木与杂树,大概因为临近谷底、水多地湿的原因吧。从半山腰到山脚,我们走的羊肠小道差不多与溪水同行,溪水应该是源于山顶的融雪,虽然不阔不深,但水流急速,一路穿林过石,在背阴的树根与石缝处留下参差不齐的冰棱,再跃下碎石,哗哗啦啦地前行。山静水动,深山若为静默的智者,溪涧便是欢快的精灵了。转过一片细枝繁密的水杉林,我们与那条溪水同时到达了半山腰的盘山大路上,箬岭的探险之旅行就此止步。不过比起脚下被大货车辗得泥泞不堪的大路,我还是喜欢刚刚走下来的陡峭小道,因为小道上没有这么多泥水,走在积雪上可比走在泥水里清爽得多呀。
泥泞山路也算野趣,最起码是一种与大山脚踏实地的接触。在盘山路边上,我们发现了另外一种趣景-----滑木道。就是伐木人用来将木头从山头滑到山脚的百多米的陡坡。我给它起个名字叫“百年滑木道”,也许可以让游客从山顶将长长的木材亲手推下山坡,不止体验山林野趣,也体会一下樵夫的辛劳。
在泥泞的路上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部三轮农用车开来,这说是接我们的专车了。我们钻进三轮车的后车篷内,开始了比昨天坐的大货车更剧烈的颠簸运动。大货车是重量级的,波动的幅度缓而且频次低,这部三个轮的小东西,波动的幅度虽小但频次高,感觉自己被放在一个震动器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做着全身的震动。我给这个三轮的小家伙命名为“轻盈蹦蹦车”,愈坎坷之道,蹦之越欢,愈有益于全身的运动------当然全身可以动,除了手之外,手要牢牢地抓住铁栏杆,不然会蹦出车篷的。
蹦蹦车蹦了好久好久,终于落到水泥路面上,跑得安稳老实一些了。冲过上海老干部黄山疗养院区,就到了谭家桥,这一带曾是上海知青生活多年的地方,所以留下了不少上海的工厂,听说作家王小鹰当年就是在这里下乡插队的。王小鹰当年也走过箬岭吧,这条千年古道边上的淳朴的乡民,也曾令他感动与留恋过吧。
挥手兹兹去
蹦蹦车送我们到公路边,长途巴士载着一身疲惫的我们,于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屯溪。我跟小程与两位老师道别,在余下的几个小时里,逛了老街新街,吃了豆浆与烤红薯,擦了鞋子做了美容,然后搭了车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我在屯溪机场外空旷无人的广场上慢慢地踱步,想起了两年前的春节在四川旅游,离开成都时,我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的情景。而逗留在黄山屯溪的机场,回望不远处万家灯火的城市,更是充满了对这处游走了六天的徽州乡里的不舍。那些爬过的山,走过的路,路过的树……无不令我留恋与想念。特别是一路上遇到过的人,小程,汪老,许老师,小程的朋友,箬岭的乡民……这些陌路相逢的人,给了我这个远道的异客热忱的招待,令我的旅途一路顺利而充满乐趣。
最是箬岭那位女主人大姐与阿婆,在我醉饮异乡的时候,她们让我享受了久违地被细心照料与看护的感觉。她们淳朴诚恳的笑容,让我想起北方家乡里的妈妈和奶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饮醉,也是第一次在异乡被人照顾呵护吧。因为她们,我觉得箬岭于我不止是一处让我喜欢的有风景的地方,更是一处让怀念的有故人的地方。
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风景;怀念一个地方,一定是因为人的。比起那些美丽的风景,陌路相遇的人更容易让你爱上一个地方。
而能遇到可怀念的地方与可留恋的人,是游路旅途,以至于人生旅途的,最宝贵的收获吧。
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怀念着那晚的陶泥小火炉,回忆着女主人大姐与阿婆和蔼善良的面容。从黄山飞回广州后,我的南航卡累积到了免费获赠两千公里的里程了,两千公里,差不多是广州往返黄山的行程。 也许,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可以兑两张黄山往返机票,再去一次黄山,然后再走那条千年的古道,再宿一晚箬岭深处的大姐家。那个时候,阿婆应该还是会一样安详地笑着,给我端来热水与面巾,帮我冲一杯清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