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怀着云游天下的欢欣的心情,开始了2005年冬日的徽州之行。
迷恋徽乡的前尘往事
如果将风景比作一个人,那自然风光是相貌,而人文景观则是思想与灵魂。漂亮的风光会令人眼前一亮,但令人深思感叹、流连忘返的,却一定是与人有关的故事:与故人有关的文化历史,以及与今人有关的人情乐事。我享受的游走路上的乐趣,就是在那风光地貌里,寻找与感怀那里的人文故事。对于徽州,这一个曾经以仕、儒、商闻名元明清三代的地域,一个曾经以独特的徽文化显赫几代并传承至今的皖南古乡,要真正了解与熟悉它,对于一个路人来说不可能。我要做的功课,就是希望自己立在那一幢幢粉墙黛瓦前时,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看有关徽州的介绍,看书里的村落景观的相片,和名留史册的文儒贾士的记载。那些陌生的名字,宏村,西递,棠樾,歙县……与那些族聚而居的大户姓氏,汪,程,郑……以及那些彰显民居、宗堂和牌枋的严整与精美的建筑与雕饰,令我脑中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徽乡的轮廓。1月28日,我带着这个由书中的文字与图片拼合出来的徽州,于阴云微风的上午绕过西递村口的刺史牌坊,走进了徽州故里的石板深巷。脑海中的徽州的形象,随着我的步子,慢慢地影落在眼前的院落石巷上。那些书中相片里的景物,一一地在我眼前展现:五岳朝天马头墙,四水归堂天井院,东瓶西镜,顶柱替雀,商字门,冰梅窗,挂落,门起……开放给游客参观的民居,大都是保存与维护得完好的商宦之家的府第,穿过村落里石板铺路的长巷短巷,那些书中介绍过的深宅府第如一个个与世无争的隐者,沉静安然地立在我面前,高门深院,雕梁画栋,保留着明清建造时的布置与装饰,更保留着那个繁华风雅时代的书画匾额。也许,在这样人稀客少的清冷的冬日里,还有着与百年前冰梅窗下清灯长卷同样的寂寥吧。
陈年金粉承志堂
徽州之行,我走了西递、宏村、卢村、棠樾与许村,给我印象最深、令我停留最久的是宏村的承志堂与棠樾的鲍氏祠堂与牌枋群。这两处旧宅,是保留与维护最好的景点,也是徽州民居、祠堂与牌枋最高工艺的缩影,更代表了商宦并盛时徽州的繁荣。在承志堂,我穿门过堂绕了三圈,拍了前厅、后厅、偏厅、横梁、楹联……我感叹着房子格局之别致,感叹雕梁画栋的精美,感叹汪氏当年家业之盛。在几百年前的皖南村落,能费时十一年建造、装雕一座宅院,足以见得主人对家居的讲究,更见得主人资产之富足。有钱而讲究,在现代来讲,叫品味。承志堂主人的品味,怕是让现代无数住别墅开房车的人自惭形秽了------这种自愧不如,其实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对比与体现吧。
而承志堂的这种侈华精致的民居,在明清徽商鼎盛时期并非绝无仅的,只是历经几代,保留下来的这种“乡村豪宅”屈指可数,特别是在六七十年代那场浩劫中,无数的旧宅雕饰被人为地全部或者部分毁坏,逃过劫数已属幸运,更须经过后期精心修复,才能大致还原到建造时的布局。导游给我讲了宏村承志堂得以保全的经过,多亏那个年代少数清醒而聪明的村民,将一人合抱粗的横梁门楣用石灰封起,贴上大标语,才得以保存到浩劫结束、被世人发掘。而棠樾的一行七座威严耸立的牌枋群,能躲过那个年代的破坏,真是一大奇迹。
尚书敬文,安居乐业
而即使历经岁月与人为的劫难,在宽街窄巷中仍然看得到这么多的明清院落:有仕宦巨贾人家,有杏林名医世家,有私塾桃李门庭,有贩夫耕农院落……无论深宅小院,主人都给自己的家起一个文雅的名字,甚至有人在厨房的小门上也写一个“食香井花”的顶额-------的那时候的徽民,该是如何地尚书敬文,又如何地富足与殷实呀。亦商亦文,亦儒亦贾,以商养文立身,以文传家扬名,这种儒商并重的风气,体现在徽州的民居、宗祠、牌枋的一匾一额、一窗一门、一字一画中,并由此记载传承几百年。
几百年前徽州祖人的见识与尚文之风,到今天虽然已不继甚至可谓没落,但代代相传的古风遗训,仍然在现代人的身上隐隐若现。我在宏村下榻的民居客栈树人堂,是宏村最早的汪姓的一支嫡亲的府宅,祖上也出过文官,算是书宦人家。树人堂现在的长辈汪老年近六十,看上去精神矍铄,戴上老花镜时,象一个学者。汪老膝下两子,名字一为“千帆”,一为“万木”,都是汪老引诗据典而起。程导说汪老年轻的时候经营榨油靡坊,虽然受正规教育不多,也未出过远门,但喜欢读书辩理,去年出了一本《水脉宏村》的书。一个隐居村镇、未受过中等正规教育、经营手工作坊的老人,竟然耽于文字创作,实在不由人不将此著书立说的行为与徽州百年前尚书崇文的古风联系在一起。
著书立说,扬名立万,虽然是徽州古风所崇尚的,但更多的百姓,更乐于安身立命的平静日子吧。当游人穿过墙垣颓败的院落、斑驳陈旧的古居时,可能会诗意地感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沧桑;而看到曾经的富贾达官的后裔演变成今日普通的山乡平民,更会惋惜“官无后代福,槐塘卖朝笏”的没落。而居于此地的徽州人的后代,在经历了百多年的盛衰浮沉后,却似乎安居乐业,将前人精雕细琢建造的厅堂,当成起居饮食贮藏的平常民居。在西递、宏村、卢村、许村,开放给游客参观的大多宅院,仍然居住着主人的后代,他们友善拘束地向游客打招呼,然后继续做着他们手上的事情:编竹筐,晒干菜,雕木刻石,剪衣裁缝,洗刷扫尘,围炉饮茶……徽文化的形成,有相当一部分是源于儒教理学的,其最终想倡导与维护的,也是一个平和安宁、井然有序的社会,以及一种达身知命、安居乐业的生活吧。
人文,徽州永恒的美
徽州的民居与村落,因由多部电影而享誉“中国最美的村落”,但客观来说,其自然的景观并非能居于中国“最美”。拿宏村来说,即使其有一个以湖为脏腑、以圳为肠的牛形水乡,但其周围之景色、湖水之质量、水圳之深宽,都不足以与云南丽江古城相比。丽江的民居,家家溪水门前过,溪深水急,清澈见底,水底碎石中间生出长长的绿苔;而宏村与西递的水圳,只能以水沟相称,浅缓混浊,沟底浊物浮沉。但徽州水乡胜过丽江之处,在于她的文化历史。徽文化的繁盛及其众多富商达官名仕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是难有二处的。
徽州永远不会象丽江那样水清天蓝,而丽江也永远不会有徽州那样的文化渊源。追寻心动的感觉,可以眼看,可以思想。要回望一下古中国的乡土印痕,沾染几丝书画沉香气,到徽州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