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因一幅海报上孟前玉女那眼角细碎皱纹,打下这个叫自己牙帮子酸酸的题目,对青春聊作追思。事实上台北前几天温和晴朗,下雨也就是临离开那天的事情了。
近年对所有旅途的目的地已全无期待,并养成在航班上睡觉的良好习惯。长荣航空的饭是很有名气的,因为特别难吃。固一觉醒来,舷窗外已是忙乱的桃园机场,身边旅客亦已离机过半。
车外的景物与大陆基本没有什么分别,哦,应该说是大陆已经变得跟台湾差不多罢,珠三角农居一样方正呆板的房子,外墙上一样是艳俗的瓷砖马赛克。进入市中心,其摩登程度则连大陆的地县级城市都比不上,从残旧的国父纪念馆望去,101大楼几乎是唯一的高层建筑,而且造型轻佻俗气,疑似赌场。六车道的忠孝复兴路,大概是世界上最宽的单向行驶道,两旁密密麻麻都是青天白日旗。入住的福华饭店对面一栋楼外挂着一条褪色大标语:台湾中国 一边一国,旁边又有一条小小的似乎比较心虚气怯:我们是台湾人 不是中国人。
三通基本实现,大熊猫也于前几天抵达,虽然这份厚礼不无恩加诸侯的意味在,却总是好东西,小孩子见了一包糖果是什么反应?急急撕开放一颗嘴里,剩下的塞进衣兜,抹一下,按一下,要哭要闹,过后再说。
两岸同文同种的说法看来还是得到比较普遍认可的,接触到的台湾人大致如此看,提起李扁从前的闹腾则大摇其头,我们一行人中并无大陆人,所以这些反应基本可信。
最近公众的注意力也完全被铺天盖地的阿扁事件所吸引,我们离开那天凌晨,阿扁又给提溜回牢里去了。作为第一届民选老大沦落至过街老鼠,未免令三千万人蒙羞。而这羞中亦自有一种光荣在,那就是此地之老鼠人人打得,人人喊打。而这场大秀中,大陆作为阿扁的仇家,纵然爽到暗伤却未便尽情喝彩,那是因为怕引发某类不好的联想罢——我猜的。
台湾基本处在一种偏安意识中,街心公园里有一座岳武穆像,铭曰还我河山,真有隔世之感。想起八百年前的临安城,征夫皆老去,而十丈红尘,绮糜风月,故里坟茔模糊遥远。诗酒风流里,人的血液总是会慢慢被稀释下来的吧。嗯,逐渐平庸的年代或许比壮怀激烈之世更靠近理想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倘若夫子的理想果真以百姓幸福为依归,那么就让这个时代更平庸一点。
无疑,台湾人已经一代代减退了雄心,却至今完整地坚持着文化道统,与同是儒学系统的日本文化的渊源亦使之进行了一次特别的配血,增进了活力。台湾人中的大多数以身负文化道统为光荣,纵使这种背负仅仅是一件轻薄的衣冠,但亦如日人穿戴和服一样自然熨帖,比之大陆文化今日之迷失,确乎他们要幸运得多。宗族观念、人伦道德他们至今坚持着,我们同行中有素未谋面的宗亲自台南赶来,为的仅仅是几小时的欢洽,这是我们所久违了的。
当然,对传统文化的信心往往也容易扩展至对自己掌握这种文化的水平的自信,眼角高而才情薄、廊庑小,亦常是台湾人的通病。比如今次所会某某名家,某某教授,有自诩苦临碑帖三十年深通书道而睥睨天下的,有师从名家习诗词经年而目空一切的,有著作五十余种而岛内名声赫赫者,闻时莫不肃然起敬,见者则未免嗒然若失矣。流弊固不足过病,毕竟蛰居一岛,视界有限,中西两道,似通未通,而较之大陆上成群横行之文化禽兽,已属难得。对今日儒学之残余能否再度振兴,俺是不敢乐观的,台湾一行,能得睹前人余香一缕,不须赧颜地追想前贤,亦已心足。会议上萧二当家万长说得不错:富裕繁荣并不能造就伟大之城市,只有文化艺术能。以其经济学家出身能说出这番话来,比之大陆当政,亦实属难得。台湾如今当官不易,官须讨好于民,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大陆应该惭愧之处。历史固然可以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政治大致是善自描眉的倡优,经济则有如虔婆,文化,不过是打水烧柴的仆妇罢,命好者,日后也许得配某个身壮力健的龟奴,亦未可知。而粗头乱服者未必国色天香,后天的镜前修饰功夫至关重要,当然,这亦不过是做给人看而已,当不得真,然粗头乱服、又自诩国色天香者,能不令人闭目掩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