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遭到炸弹袭击”,上周某天中午,收到朋友发来的短信。
赶紧上网查新闻。“埃及警方说,爆炸发生在开罗侯赛因清真寺与哈里里市场之间的一家咖啡馆处,事发时藏在附近一座房屋的两名嫌犯向人群投掷两枚炸弹,其中一枚当场爆炸,造成人员伤亡。1名重伤的法国人在被送往医院后死亡,医院收治的伤者中包括10名法国人,2名德国人,3名沙特人和2名埃及人,其中1人伤情严重……”。
死去的法国人是个17岁的姑娘,事发时正在哈里里市场和同伴一起挑选纪念品。网页照片里,背景的建筑和街道是那么熟悉,相同的图片也出现在我相册里,不同的是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我能想象那姑娘生前的容貌和衣着,她一定刚去了很多我曾经到过的地方,我还能大概猜出丢炸弹人的名字,同样的名字也属于在随便哪个街角冲你微笑、和你搭话的人们。
“终于还是发生了”,我给朋友回复了短信。
当以色列战机在我到达埃及的当天轰炸了离边境不远的加沙,当第二天一大早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印着血腥的照片,这样的事情就注定了将会发生,只是什么时候,发生在哪里,是哪个不幸的人血肉横飞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而已。
在埃及的一个月里,每天电视都会滚动播出那些加沙的镜头,没有任何马赛克的遮挡,残肢断臂、被掀开的头颅……还都是特写。身边一起看电视的埃及人通常不会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眼神里你能读出屈辱。坦率地说,那段时间我多少懂得了些人肉炸弹是如何被培育出来的,那种疯狂绝非天生。所以一路上,我尽量避免去旅行者扎堆的地方,其实这习惯早在奥运期间的北京就已养成。西奈半岛Dahab的周末夜晚,两个美女在个Club门口派送狂欢Party的宣传单,拿着那张纸感觉我象得到了死亡邀请,要知道06年正是这个小镇上,针对旅行者的恐怖袭击夺走了几十条生命。
一月十六号,只是个平常的休息日,但亚历山大的街头有一种奇怪的氛围。满城的清真寺不再象以往那样,准时传出的那种空灵悠长的祷告声。从中午开始,整个城市上空就飘着个激昂的声音,长篇累牍地演讲里充满了愤怒,也许还有召唤。很多街口都整齐地席地坐满了虔诚的听众,可以想象这演讲者绝非泛泛之辈,演讲内容,在这个时候只可能是对以色列的控诉和诅咒。
到处都有人群聚集,不是在祷告而是集会,几乎每个清真寺外都是个露天的会场。除了头顶那个声音,没人喧哗,人们只是低头倾听、伏地跪拜。
海边的Al-Qaid Ibrahim清真寺是最大一个会场。清真寺门口贴满了惨不忍睹的图片:变成废墟的家园、肝脑涂地的青年、哭嚎的父亲和怀里鲜血流尽的婴儿。那些图片不用说也知道是来自加沙,数不清的人围着清真寺和那些画面,无声地哀思和动作整齐划一地施礼,不时有人跑着过来加入,小轿车几乎将周围所有的路都堵塞。
美丽的地中海边,海鸥一如既往地翱翔,伴着那个越来越愤怒的声音。听不懂一个字,但听得出里面的情绪,所以每一次海鸥翻飞,都象是被飞行在半空的仇恨狠狠地击中。
晚上将近7点,正要照例去海边的茶摊上消磨掉睡前的时光,就听见身后有爆竹的声音腾空响起,一连十来声,接着隐隐传来很多人的喧哗。凭着多次游行的经验,我猜到白天那个声音是在召集,刚才的爆竹是开始的信号,知道有热闹看,扭身就往闹市方向跑。
果然,最繁华的Saad Zaghloul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游行的队伍用条幅将自己和众多看热闹的人分开,横幅上印着阿文的标语、加沙受害者的照片以及哈马斯领袖的头像,队伍中数不清的巴勒斯坦旗帜在飘扬。
游行的队伍自西向东行进,警察控制出条通道供汽车通过,看热闹的人举着手机追着队伍拍摄。这是场组织严密的游行,一辆皮卡拉着铁管焊成的指挥台走在队伍前列,指挥台上放着音箱和整套的调音设备,几架摄像机记录着游行过程。游行队伍大概有两三千人,在队伍的最后是几十米长的妇女专区,一水儿的围着头巾,同样手持标语和巴勒斯坦旗帜,同样跟着扬声器里的声音,愤怒地高呼着大段大段的口号。
队伍停在离清真寺不远的地方,一个披着阿拉法特风格的黑白方格围巾的男子站在高处开始演讲。声嘶力竭地呼喊,不停地挥动臂膀,不停地调整方向来面对四周的人群,整整半个小时几乎毫不停顿,下台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相继站在地上接着演讲,我很奇怪每个人竟然都可以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来。仍然是什么也听不懂,但无须听懂也知道所说的不是和平不是爱。
演讲对游行和围观的人都很有效,人们的情绪开始激动,指挥台上的人趁势又一次引导大家高呼出震天的口号。我四下观看,竟发现自己是整个场面里唯一的外国人,陷入在不知是否会失控的环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更设想如果自己是犹太人,会不会四肢颤抖,如果自己还是个刚好带着小圆帽的犹太人,会不会被当场撕得粉碎。
游行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才结束,人们散去时看起来还算平静。路角大批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没有派上用场,募捐箱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收获,但每个人的仇恨肯定或多或少地又增加了几分。
我相信亚历山大的游行绝非那段时间里唯一一次,在很多城市的街头你都能看到那些让人心碎的照片;在很多餐馆里都会挂着黑底绿字书写着口号的条幅,旁边是亚新和哈尼亚的照片;大卫星的图案上被重重划上叉子;在所有美国机构门口,只要掏出相机就会被便衣当场阻拦和盘查。即便是游客也都会传染上紧张情绪,跟每个埃及人聊天,你都得留神千万别说出犹太人半点好来。
再乐观的人,我想只要在阿拉伯国家稍作停留,就会相信那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根本是无法化解的。再过一千年也不能。
或许唯一的化解方法,就是让他们全都背上背包,每一个阿拉伯人和每一个以色列人,都把自己而不是爆炸物送到对方那里。让他们结对一起登山看日出,一起漂流看日落,让他们漫步在荒凉的沙漠里,让他们在旅行中学会交谈,让他们知道除了延续仇恨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正如我自己,每当想起一起坐火车找旅馆啃烤鸡的苏,想起在我本子上写下她中文姓氏“和菜”后成了我专职摄影师的Kazina San,还有那些在一起混在大鼻子堆里的时光,我总是会感谢上天赐予了我们相似的模样,让彼此第一眼就感觉亲近,网络上那些三国之间的谩骂不属于旅行者,旅行的人没有仇恨。
(游行当天中午的亚历山大)
(街上挤满了人)
(阿女也疯狂)
(让我想起了列宁)
(街道上常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