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一
“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游杭州,欲游出“深”或“难”似乎有点难度,而玩出一个“奇”字,未尝不可也。
题记二
适合游走环湖,且能游走出一点味道来的景点湖泊,首推杭州西子湖。
欲看更多杭州之行的相片,请去本人博客串门(http://blog.sina.com.cn/rgmao181898 )谢谢光临!
春节过后,血压走高,想到杭州去小住几日。
此行,带着“独走环湖”的心愿而来。
年轻时,曾在杭州大学(现已并入浙江大学)求学两年,“独走环湖”,曾是当年的一个计划。因为有一辆“凤凰”代步,独走环湖,就一直没有走成;没有走成的另一个因素是,30年前的西湖,非今日之西湖,环湖而行?行不通!君不见,在湖滨一公园、六公园、南山路、涌金门一带,一簇簇民居,一个个深宅大院,神气中带着几分霸气,占据了临湖的位置,我曾亲见其生活污水汩汩排入西湖……。
2009年元宵节(2月9日)到杭州。
是夜,湖滨喷泉,激情喷涌;吴山彩灯,竟令明月失色!
2月10日,想到今日要独走环湖,还是早早醒来。本打算7时出望湖宾馆大门,无奈,宾馆七楼的自助早餐厅7时才开门。
走上断桥,已是7时50分。
独立断桥,只见大雾锁湖,远观,湖山遁迹,近看,草木隐形。
丝丝憾意,从心底腾起。
独走环湖,可整合西子的印象,“化零为整”;
独走环湖,可从不同视角,细察西子之美呀。
行至“平湖秋月”,雾,更浓了。乳白色的雾,密匝匝的,牛毛细雨一般,眉毛上很快沾上了雾水,湿漉漉的。个别行人,已举伞而行。
唉,人算不如天算!
过了西泠桥和苏小小之墓,就算走完了白堤,很快即拐入苏堤。
初醒的苏堤,游客寥寥,大雾锁堤,苏堤一片寥寂;
初醒的苏堤,动物多多,湖边浮野鸭,树梢藏鸟雀,草地窜松鼠,湖中跃鱼儿。 -- 已是苏堤晨晓时!
上海《新民晚报》曾载文,称杭州的生态环境大为改善,苏堤新近发现从附近山里窜来的野猪,希望上海游客去苏堤时,注意提防,还特别劝说爱美的女孩:独行苏堤时,切勿身穿红色服装。
踽踽独行,一时间,武松独上景阳冈的情节和细节,竟在头脑不时闪现!
忽见湖畔一棵大树上闪出一个黑影,隔雾相望,竟是一阵哆嗦。野猪上树啦?
行几步,才发现,黑影非野猪也,而是一位园林工人,这么早,已经高高地攀爬在树梢上,修剪枝干。
再过个把月就能见到“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进入“苏堤春晓”之佳境。清晨的苏堤,雾中的苏堤,不见游客,却也热闹。 -- 这里简直就是小动物们的世界。在游客到来之前,苏堤属于它们。动物聪明,懂得“敌进我退,敌驻我嬉”的游击战术哩。
“布…谷…布…谷…布…谷….谷……”。
在各种鸟雀的啁啾中,最响亮,最多情的,要算是布谷鸟了。鸟鸣,从浓雾中传来,令你莫辨方向,增添了一些神秘美感。
年底,家中添了“新宠” – 两只灰文鸟。没想到,下榻的望湖宾馆的大堂竟有两只落地的大鸟笼,笼内也养着几只灰文鸟!
家有文鸟以来,对外面树梢上的鸟儿们,便多了一份敏感,多了一份怜爱。
江南,尚未到“布谷”时节,布谷鸟已经在忙着传播春天的信息了。
苏堤比白堤更加静谧,布谷鸟的叫声,显得格外空灵。
“布…谷…布…谷…布…谷….谷……”。
儿时在镇江度过,家境贫寒。每年清明前后,母亲会带我们三兄弟到金山去踏青。那时金山寺大门外,有大片的湿地,芦苇丛生,杨柳万千,水车吱吱,鸟雀多多。
母亲,会爬上水车,一边踏水车,一边向我们讲解和“示范”水车汲水的过程;
母亲,会折断杨柳枝,为我们编织 “柳帽”;
母亲,会带领我们躲在芦苇深处,静候布谷鸟的出现!-- 哦,布谷鸟,胸毛白白的,小嘴有黄色,还有黑色;
母亲,会坐在田埂上,跟我们讲述父亲在上海打工的辛苦,还告诉我们,夜半时分,父亲怎样取出我们三兄弟的合影,一遍遍地端详;
母亲,会教我们挖野菜 – 辨别马兰头和“疑似马兰头”。
…………。
一个年轻的母亲,带领这三个小孩,有说有笑于田间,东跑西走于湿地,放飞春天的心情!-- 这是一幅多么浪漫的图画哟。旁观者绝不会想到,当时,我家正挣扎在温饱线上;旁观者绝不会想到,当天,那马兰头不是挖着玩玩的,而是晚饭桌上菜肴,唯一的。归途,母亲在“黑桥”旁边一爿面店购买一斤“黑面”回家,上了年纪的镇江人都知道这爿面店和它生产的廉价“黑面”。那时全无“食品安全”的概念,兴许,这面条,比今天的“三鹿”还毒哩。
“布…谷…布…谷…布…谷….谷……”
大步走在苏堤的大道上。
与我同行的,有一只鸟儿。它正一蹦一跳,一跳一蹦,沿着靠近外西湖的小道上前进。松鼠从它身边窜过,它也不顾,继续着它的行走。
轻轻靠近,发现那是一只布谷鸟儿。
不过,它的蹦跳并不敏捷,甚至还有点迟笨。-- 哦,布谷鸟,你老了吧?
一棵树下,鸟儿止步,我也止步。
展翅一飞,它想飞上一根矮矮的树杈,可惜,竟没成功!-- 哦,真的老了。
-- 鸟儿,你咋啦?想上树?(真想上前几步,把它“捧”上树杈。)
又是一跳,还是没成功!
-- 鸟儿,要不,我真的帮你一把?(下意识地跨前一步。奇怪的是,鸟儿并不受到惊吓。它歇在草地上,纹丝不动。心生恻隐,还是止步了。我家的文鸟,即使每天见面,还经常“对话”,可是,一旦当我伸手入笼,文鸟受到惊吓,横飞直跳不止。)
接着,鸟儿,再一跳!
成功,终于成功,它歇落在一根矮树杈上。
-- 鸟儿,你刚才的“三跳”,蛮感人的。我想起了一则著名的故事。(望着歇息在树杈上的布谷鸟,站在苏堤大道上的我,发起呆来,竟和鸟儿开始“对话”。)
19世纪,英国名将威灵顿,被拿破仑指挥的法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一次,全军覆没,他落荒而逃,只身躲入一间破柴房。饥寒交迫,万念俱灰,只想一了百了,忽见墙角有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风来网破,蜘蛛继续结网,又一阵大风吹来,网又破,蜘蛛却毫不气馁,转移阵地,它又开始织网。风越大,它就织得越认真。第8次,蜘蛛终于把网织成。威灵顿将军大受感染,他坦然接受失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7年之久,在滑铁卢,一举击败拿破仑。
-- 鸟儿,人们说,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觉得,你们还是人类的楷模呢!
三跳,才上了矮矮的树杈,上得不易,或许老鸟真的累了。
久久地,它歇息在树杈上;久久地,我站在它的背后。
时而,它静静地看着西湖;时而,它用黄黑交替的小嘴梳理羽毛,时而,它回头朝我一望,显露出美丽的白色的胸毛。
人生真快。第一次走苏堤,是在1967年。42年过去,苏堤依旧,我始衰老。
曾翻译过美国作家Samuel Ullman(塞缪尔•厄尔曼)一篇经典短文“Youth”(青春)。开篇第一句是:
Youth is not a time of life; it is a state of mind; it is not a matter of rosy cheeks, red lips and supple knees…. (青春不是一段生命的时光,而是心境。青春不是不是桃面、丹唇、柔膝……。)
年轻的我,能将supple knees翻译成“柔膝”,却理解不了。凡能行走,其“膝”皆“柔”呀!现在的我,方才明白,“柔膝”不属于老者。
-- 鸟儿,现在的你,也理解了吧?-- “柔膝”不属于老者。
浓雾趋淡,湖中三岛,影影绰绰,始露真容。
-- 我不能理解你们中国人的两件事情。
-- 什么事情?
-- 不少老人在退休之后还要继续干活,听说叫做“发挥余热”,此外,就是夫妻分居,听说,一年的探亲假只有12天!
-- 确有此事。
-- 其实,这是非人道(inhuman)的!工作了大半辈子,人生只剩下了一个尾巴,应该抓住这个尾巴,让一生的苦和累,得到一定的补偿。不能burn the candle at both ends.(英语谚语,意思是“两头点蜡烛”)
1979年夏,第2届世界羽毛球锦标赛在杭州举行。在读的我,因译员匮乏,曾被“拉壮丁”,多次陪同老外去眼前的“三潭印月”。那时,国门刚刚开启,和老外交谈感觉新鲜,且话题广泛。一次,在“三潭印月”的曲桥上,遇到一位美国律师,和他有以上交谈。
他所使用的inhuman一词,和谚语burn the candle at both ends深深刺激了我。
-- 鸟儿,你老了,“养老”苏堤,及时行乐,怎不让人艳羡?
改革开放30年,换了人间。社会进步了,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当年,没有“养老金”的说法,只说“退休工资”。既已退休,何来“工资”?“养老金”这个名词,不仅符合逻辑,而且可提醒你两个字 - “人生已到养老时”。
就这样,久久地,鸟儿呆立在树杈上;久久地,我呆立在苏堤大道上。
鸟儿忽然从树杈上跳下。-- “下”比“上”容易多了。
一蹦一跳,一跳一蹦,蹒跚着,目送它远去,心里嘀咕 – 你老了,真的老了。
“布…谷…布…谷…布…谷….谷……”
远处,又传来布谷鸟的阵阵叫声,那是从高高的树杈上传来的,不是它的。
鸟儿走了,走过一片草地,我坐到了小树杈旁的长椅上。
湖滨一带,红尘世界,隔湖依稀可见。
“养老”,这个名词,这个概念,这种状态,我喜欢。然而,有几分不幸的是,在对岸的尘世,退休了,还在找活干的,还大有人在呢。他们是“领养老金的工作者”。
从逻辑上讲,“领养老金的工作者”和旧说“退休工资”一样,是一种悖论,甚至沾了点儿“黑色幽默”的味道。
-- 鸟儿,已经远去的鸟儿,你知道吗?人类,有点儿像你的苏堤邻居之一 – 小松鼠。小松鼠,喜欢藏匿坚果,人,喜欢储存钱财,多多益善,甚至不知“老”之将至。
友人老Q,与我同龄。退休后,仍到处兼课兼职,甚至还在逼仄的家中开班上课挣钱。一次次邀他外出旅游,一次次遭他婉拒。他告诉我,上课上了一辈子,上惯了,停下来,心里空落落的。过两年,积攒点钱,和你一起去云游四方。
-- 所谓“空落落”的感觉,我能理解。要证明“我能”,以求心理平衡,驱除失落感,于是,便成了“领养老金的工作者”,对于事业上有成就感的人士而言,尤其如此。但是,人生不能忘:到人世间走一趟,其短暂本质和其终极意义。人入老境,更不该忘哟!【听了友人说“空落落”,我想对他发此议论,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岁末,噩耗传来,友人老Q,因心脏病突发,凌晨死于家中卫生间。独居的老Q,其尸体三日后才被他儿子发现。
龙华殡仪馆内,儿子泣不成声。吊唁大厅外,老Q之子和我有以下对话:
-- 整理父亲遗物,才发现箱底有10多张存折,有好几十万。他原本打算真正退休之后,就跟你外出旅游,享受人生。一夜之间,巨款成遗产……。
-- 是啊,你父亲跟我说起过。
-- 除夕夜,父亲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看了春晚小品“不差钱”,他笑得前仰后合还说:人,说走就走了!
-- 哎,小沈阳的那句话,是笑谈,亦非笑谈。
-- 是啊,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钱还没用完。
-- 父亲做牛做马,辛劳终生!最后倒在卫生间,眼也没闭上……。(说着,他始哽咽)
“布…谷…布…谷…布…谷….谷……”
-- 鸟儿,已经远去的鸟儿,当今人类社会,年轻人和老年人相比,前者似乎更应懂得及时行乐,更善及时行乐。更有甚者,有些黑发还要“啃”白发,成了啃老一族。-- “啃老一族”,那位美国律师要是知道了,又会大嚷inhuman了!
花港观鱼,乃嵌在西湖上的一粒明珠。过而不入,有点不忍。
入花港,绕行一周,半个小时。它的北岸,乃观毛泽东当年的“行宫”(刘庄)的最佳处。
出了苏堤,便拐入南山路。南山路,车水马龙,环湖而行,你完全可以避开滚滚车流,沿湖有小径,秀美而又静谧。独步其间,可得观西湖的崭新视角。偶尔,环湖行的“观光电瓶车”从你身边缓缓驶过。15公里左右的路程,电瓶车收费40元。-- 再过几年,等我步履蹒跚了,就像刚才那只布谷鸟,我还可以乘坐电瓶车作环湖行哩。-- 我向电瓶车致注目礼。
太阳升高,雾气尽散。独走环湖,见西子轻撩面纱,看湖中三岛,也渐渐醒来,从踪影全无,到似有似无,最后历历在目!
高高的雷峰塔,矗立前方,在春日的照射下,鎏金的塔顶,金光闪闪。它让游人想起鲁迅,还有法海、白娘子与许仙。
雷峰塔的对面就是净慈寺,驻足而望,仿佛穿越了时空的我,自然想起了800多年前那位伟大的南宋诗人,他“晓出净慈寺”,来西湖观荷,写下的西湖观荷的千古绝句,至今无人超越。
----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环湖行,在到达湖滨之前,还要穿越“柳浪闻莺”。湖畔柳条,正沾着稻谷那么大的新芽,舞动于和煦的春风中(当天的气温8-16度)。侧耳静听,惜不能如愿“闻莺”也。
“布…谷…布…谷…布…谷….谷……”
是幻觉?还是来自对面苏堤的“特快专递”?-- 置身“柳浪”,仿佛听见。
走过湖滨,“家”(望湖宾馆)就在在望了。
中午12时后回“家”,直上8楼的中餐厅。
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落座,以便“望湖”。
从望湖出发,又回到望湖,环湖之行,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圈子。
环湖之路,你是西湖颈项上的一条项链,熠熠闪光;环湖之路,缀了一串大珠小珠。这些大珠小珠,又跟一个个故事,串联在一起;一个个故事,又跟一个个人物,串联在一起!
-- 六公园的马可波罗、断桥东侧的蒋金国、断桥上的许仙和白娘子、西湖美术馆外的蔡元培和林风眠、孤山梅林中的林逋、西泠印社的吴昌硕、西泠桥畔的苏小小、武松、孤山山麓的秋瑾、栖霞岭南麓的岳飞和秦桧,、花港观鱼的林徽因、刘庄的毛泽东、苏堤与南山路交界处的苏东坡、净慈寺的杨万里、雷峰塔的鲁迅……。
湖滨,是游客如蚁的红尘世界,静静的“苏堤春晓”,则是一个“世外桃源”;
白堤,是左右临湖的景观大道,弯弯的南山小径,则让你品味“人间天堂”。
-- 先生,请用餐!
-- 哦,谢谢。
-- 布…谷…布…谷…布…谷….谷……
-- 唉,餐厅怎么有布谷鸟的叫声。
-- 嘻嘻……不可能。…… 宾馆底楼有文鸟,再说,八楼也听不见底楼的鸟鸣呀。(小姐露齿一笑,还用手指了指窗外)对面的苏堤,那儿才有布谷鸟哩。
-- 哦,谢谢,那一定是幻觉了。
2009年2月28日星期六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