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登山,回答颇难,我回忆不起上山前曾拥有什么抱负,也没有觉得上山是为了证明什么,机会来了,就去登了,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现在被人们传诵的中国登山界史诗般的几件大事(诸如首登珠峰、双跨珠峰等),在我的童年里找不到丝毫印记,甚至到1997年的上半年,我于登山仍没有任何直观概念。瞻仰雪山,也不过是我若干痴心妄想的计划中最难以实现的之一。
还是1997年,有这么一天,暑假就要开始,我的大三生活也随之宣告结束,这意味着整个大学时代课堂煎熬岁月的彻底结束,我手里攥着3小时后开赴上海的火车票,它将把我一直带到东海的舟山岛,去实现我的另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梦,一个在重庆和云南长大的孩子的梦————到海里游泳,但辅导员的一个问题,让这个梦至今难以实现,不过却成就了我上山的计划。
这个问题是,去不去西藏。上帝,想象一下我当时听到西藏时的反应吧,这个常年萦绕着清烟与佛唱的方外之地,这片汇集了雪山、寺庙、阳光之美,终日云雾缭绕的土地,充满了多么巨大的诱惑!怀着可以免费到西藏游玩的念头,我头脑发胀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1997年,去西藏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获此良机,怎不让我欣喜若狂?
后来知道,这是中国登山协会来学校寻找联络官和翻译,准备为外国来华登山队服务,这绝对不同于我当时知道的任何一种旅游方式,其中的艰难和危险让我体验颇深,却也让我领略了旅游无法触及的真实的西藏。而在我答应“去”的时候,留给我的只剩下两个星期的培训时间。短短的培训之后,我被分配到英国珠峰队担任联络官。就这样,我偶然而且匆忙地上山了。
西藏两个月,在珠峰大本营看了43天珠穆朗玛,也被珠穆朗玛看了43天,所得颇丰,诸如高山反应突如其来的痛不欲生,戈壁荒山的寂寥无语,高山滑坡、车祸、高空风、暴风雪、冻伤,甚至亲眼见证了一次雪崩和雪崩下的死亡。想想吧,一个昨天还鲜活的生命,转瞬间被如此的洁白掩盖,这给生者留下的是何等的震撼。
在山上,与很多人的交谈过,珠峰BaseCamp汇集了各个国家,各种肤色的登山者,在他们的谈话中并没有多少涉及登山,他们在谈论生活、家庭、各地风土人情、音乐甚至足球,却绝口不提登山以及登山的意义。虽然不谈登山,但却在登山,他们游牧者追逐水草般追逐着雪山,山风似地在山间萦绕,让我感觉到语言的孱弱。
也在那里遇上了王石和他的同伴,他和同伴驱车来到珠峰大本营,我们请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还一块打牌,不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1997年珠峰大本营那几个北京的年青人?那时的王石,是在山里的王石,我不知道在万科里的老板王石如何,但我知道,在山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自己本身,实实在在的人。不崇高,也不渺小,但的确实在。
大学毕业,又几经曲折,工作后,非缠着领导在不是机会的机会里挤出一个名额,和马哥、次洛一块去玉珠,并很荣幸成为“一点点”登山队中的一员,和老刘头说过的一样,去登山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就是想去,1999年的那一次,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去。那次登山,全队登顶,我只觉得,既然大家一起来的,就应该在一起,包括登顶。
还是那次,阿里失踪,和马哥一块夜里寻找,给了我夜里雪山上行走的体验,真的很过瘾。大踏着步,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走着,感觉就像走在音乐的弦上。在夜里3点我和马哥看到了在一处山凹里黑乎乎躺着的阿里,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见了马哥眼角的泪光,和马哥一道在雪地里往下拽阿里,就像两个在河滩上拉纤的纤夫,虽说气喘如牛,脚步蹒跚,但绳子另一端的阿里,却让我们感觉到心里的轻松。那一夜,为了寻找阿里,我、马哥、大刘的嘴角都烂了,一直到回北京后才恢复如初。
那个夜晚,我守候着阿里,不时和他谈话,周围是凌晨4点静静憩息着的雪山,月华如水,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心与身的宁静。其实登山并不值得夸耀,对于登山者而言,它存在于我们生活之中,但是,那些不登山的人们,也拥有并不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事情,我们不该因为我们拥有的登山经历而自得,如同别的人们也并不曾因为他们独特的经历而夸赞一样。
之后,还曾一度和8611米的K2非常接近,但在最后关头,申办奥运会让我失去这个机会,1997年的幸运,这次终于补偿上了。这就是生活,有得亦有失,如同登山,或者有机会登顶,或者不能,都是平常的,也如同我们的生活,或者经历登山,或者经历下海,我们都不会因此身价倍增,不过还是一个吃五谷杂粮,缺氧时,呼吸困难,海拔高时,反应剧烈的人,但我只希望,在山里我们很真实,山外,我还想做一个真实的人。
好些时候,梦到我在月光下对着的珠穆朗玛看,就感觉到生活如流水般平静,禅宗里说,佛,不可说,亦不能说。或曰,大道自在人心。其实我觉得登山亦是如此,有些事情,本没有如此多的原因和理由,无端的找出来,用之于口舌,实在是堕了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