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 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 ——海子
今天,我终于要遇到拉萨。
然后我们要和大哥分手,继续之后的旅程。
明天之后的一切还都是未知,去山南和回青海的车,还都是未知数。
行程里第一个暴烈的晴天出现了。
清晨的八一街上空旷无人,到处浮着轻纱般的雾气,天空一片湛蓝,深不见底。
这么好的天气,色季拉山口上应该能看到南迦了吧?
街边唯一开门的早点铺里,我们等着老板娘煮面条一边闲聊。
无论遗憾有多大,也不会走回头路的。我心里很明确,看雪山,我一直都觉得全是缘分,遇到和遇不到,都不能强求。
我知道他在那里,就够了。
人也如是,但却很难那么了然。
……唯一的例外,是在新疆——我忽然想起了慕士塔格。
又收到小猪宝宝的短信,她说,火车正在翻越念青唐古拉山。
小猪宝宝需要重点介绍一下,三年前,我一个人去梅里,就是小猪给我介绍的中甸的和大哥。
晚上我们会在拉萨碰面。
然后她坐大哥的车走返程去云南,我们则留下,继续前行。
道路平坦,路上车辆稀少,可我们却不能撒开了欢的跑,到米拉山口之前,我们必须耗够时间,因为限行。
尼洋河谷宽阔平坦,两岸的山势和缓,阳光旖旎,在一段河流的转弯处我们下来休息,河岸上长着一排高高瘦瘦的杨树,碧绿的叶子在风里沙沙的响着,天空时而飘过一大朵软绵绵的白云……很像新疆,我说。
嗯,今天第二次想起新疆了。。。
坐落在宽阔河谷岸边的小村庄看起来都像经过统一设计和装修过似的,灰色石头砌成的墙壁,两层的格局,鲜艳的色彩斑澜的藏式梯形窗棱,窗台上摆满了盛开的鲜花,房前屋后的墙角栅栏边,那种叫作波斯菊的花朵一簇簇的怒放着……这样花费一番心思的布置引得经过这里的游客纷纷停车进村到此一游,村民们家门口的公路边搭起了摊位贩卖起各色小工艺品和土产,更有精明的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招呼游人进屋参观,然后收取几块钱的“门票”……
今天的天气好得无可挑剔,在阳光的照耀下小村庄看起来宛如一场盛大活动的精美布景,可我却半点掏出相机的兴致都没有,我在村口的一个小推车上买了几个桃子,在卖水果的大姐的小水桶里简单洗了洗,坐在车里啃了起来。
奔子栏之后的这几天就没吃到过什么水果,这让我觉得这枚桃子越发的冰凉脆甜,香气四溢。
谈不上虚伪,只不过太刻意的东西总是无法吸引我。
过了工布江达,公路从一个小镇穿过。按照限速的标准,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需要耗费在检查站之前的这段路上,大哥提议停下来吃饭。
一进镇口,路边就有几家四川饭馆,紧挨着沿街密密麻麻开满了各种小店,店铺都大敞着门,一眼可以看见里面的物件,服装、副食店、锅碗瓢盆等日用杂品、汽车配件、小菜市,还有肉铺子,虽然街上的人不多,但依然能感觉到这种热闹的场景和沿途经过的那些小镇有些迥异。
很快就走到镇子的西端,路旁一排白杨树荫下,我忽然看到一家小饭馆绿色的招牌上写着“清真”两个字。
这里这里!我看见饭馆玻璃上贴着“拌面拉条子”的字样激动坏了——吃了一路川菜,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荒僻的小镇上还能让我们改善一下口味——怪不得从一早我就想起新疆,我下了车一头钻了进去。
小饭馆很简陋,几张桌子,铺着简单的塑料桌布,阳光透过杨树叶子斑斑点点的洒进来,房间里显得干净凉爽,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上边用红笔写着几行小字:青海某某乡的乡亲们庆祝开张大吉,后面落款十几个名字,大部分都是姓马——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后门走出来招呼我们,女人神态端庄,白皙而瘦削的脸上一双深邃的大眼睛,鼻梁挺直,头上戴着黑丝绒的帽子把头发包得密密实实,典型的西域特征。
我们点了菜,女人的丈夫,一个同样高鼻深眼窝的小伙子旋即出了门,不一会儿提了一袋子新鲜蔬菜回来。两人到后厨去忙活,我到后院里寻觅方便之处,看见门后放着一把干干净净的洗手用的铜壶。
和我在喀纳斯住过的那家回族小媳妇家里的一模一样。
那个中午我小哭了一场。
起因完全不值一提,等着吃饭的时候一如既往的大家围坐在一起闲扯,因为太熟了,一路上经常和大哥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纲上线的掰扯和相互挤兑,大家也图个乐儿听着起哄,可这一次,我突然完全没有征兆的瞬间心情变得极坏,好像一下子跌进深渊般的崩溃掉了,一下子哭了出来。
这个突发事件严重的把他们四个吓坏了,我跑出来一个人站在树荫里,街上的阳光明亮耀眼。
River跟了出来,我说我没事,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你回去吃饭吧。
我在小镇的街上独自溜达,经过每个小铺子都朝里张望一下,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个穆斯林聚居区,街上的男人们大都带着小白圆帽,女人们则用各色头巾包着头发。
我掏出手机,慢慢的在上面按着电话号码,想了很久,拨了出去。
大卡车从我的身边卷着漫天尘土开过去,叮呤咣啷的撞击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我在嘈杂的巨大噪音的缝隙里听着电话那边的那个沉静如秋水的声音。
我知道我总会在某一个瞬间无可逃避的遭遇自己的内心。
就像那场注定会到来的别离一样。
回到小饭馆的时候我已经恢复正常,看见我回来大伙都松了口气:赶紧吃吧,大哥都被你吓坏了,说他只好陪着你饿着才过意得去。
大哥端着茶杯,无辜又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笑了,抱歉的说:我好啦!
过油肉拌面真香!一年都没吃到过了……
米拉山口,拉萨以东的最高的一座垭口,海拔5020米,阳光肆虐的泼洒在垭口上,空气稀薄而清冽,四周是广袤而苍凉的高原,群山环绕,白云的影子一块块的投映在原野和山间,飞速的移动着。在西边山峦交织的曲线之间,露出一座不知名的雪山的山尖,山脊的线条和缓,山体上有水平的岩石风化的线条,有那么个瞬间恍惚让我觉得他看上去很像岗仁波齐……
我问老D,这儿看上去像西藏了吧?老D环顾四周,感叹一声:嗯,这里终于有点感觉了!
站在这样的地方,各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怆豪情顿生。
直贡梯寺,坐落在拉萨河的一条支流雪绒河畔。无论是寺庙还是河流的名字,听上去都那么美好。
这种美好还包括我的记忆之中那张曾经见过的照片,一座陡崖之上一抹雪白的围墙,夕阳凛冽,寺庙建筑刀锋般的阴影黑白分明的嵌在崖壁上,山下的远方,是苍凉起伏的高原,山峦清晰,仿若布景里的模型般渺小……
这样的场景刀子似的刻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我忘了是何年何月见到的它。
一定要去看看,我在决定走滇藏的时候就想好了。
至于它藏地第一天葬台的名声,我倒是不太以为然。
在郎木寺的时候,我和River在“百忙之中”故意睡了一个晌觉而不去看天葬,是我一直不喜欢把别人的真实情感当作满足好奇的调剂品。
你给与不了那么多,就别再向那些因为单纯而手无寸铁的人贪心的去猎取吧。
米拉山口一路下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我们不禁感叹一路的RP在所有雪山垭口都过了之后集中爆发了。
雪绒河的分岔路口在墨竹工卡,路牌清晰准确的指引着方向,右转向北,很快经过一个小寺庙,路边一个老人招手拦车,大哥停下来顺便确认一下方向。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好看的姑娘,原来是要搭车。大哥指了指我们和被塞得满满的后座,抱歉的拒绝了爷俩。
这条路大哥也没走过,我带了两本不同作者写的小砖头那么厚的西藏旅行指南,可里面对这座寺庙的位置描述一模一样的语焉不详,一看就是CtrlC+CtrlV写手的作品,看上去超级不靠谱。大哥对我的信任在狂跑了半个小时之后产生了疑惑,他开始哇啦哇啦的给不知何人打起电话来。
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大哥回头看着我们:这条路进去,应该还有六十多公里才会到。
Oh,no!六十公里,意味着即便是这样良好的路况往返也要两个小时,还不知道到达目的地之后需要的时间。
我不需要特别的挣扎,就只得放弃。我们今天晚上必须得赶到拉萨,没别的选择。
下午五点钟,路上寂寥无人,阳光刺眼的明媚,远方山峦叠嶂,雪绒河闪着银光在宽阔的河谷里流淌,直贡梯寺,依然在我梦里的深处,未变成现实。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就是用来证明上天的公平,直贡梯寺的遗憾,很快被另一处惊喜所弥补。
拉萨之前的最后一个县是拉孜,这名字听起来老是让我想起一个古旧的印度电影,甘丹寺就坐落在这里。
甘丹寺的名头太响了!格鲁派六大寺院,拉萨三大寺院,宗喀巴大师圆寂之处……就算这些都不是打动我的关键词,我们进藏走了七天,这里是遭遇的头一个人文景观,仅此一点,也绝对不能错过了。
岔路口拐弯,立刻上了盘山路,这条路很陡,基本转一个弯就要攀升十几米的样子,看起来路是新修的,柏油还没被压白,黑森森的嘎新的颜色,即便是这样,我们估摸着小车爬起来也是很费劲儿的。
海拔上升得很快,不一会儿整片山谷就变得如同沙盘一样在我们的脚下展开,拉萨河在阳光里从远方一路流淌过来,河两岸的山峦低矮,早已不像林芝地区的植被茂密了,光秃秃的一片干褐色,线条嶙峋,河畔的山坳里一片低矮的房舍。路快盘到山顶的时候,一大片白色的建筑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
我们的车径直开进大门,一个穿红袍的僧人扛着一卷绳索正在锁大门牌楼旁边一座孤零零小房子的门,我们揣摸那应该是售票处,正在忐忑之间,那僧人却眼睛都不抬一下的从我们身边缓缓地走过去了。
停车场是地势最低的地方的一个空场,沿着石子的小路顺着缓坡往上走,路边经过一间小商店和经书店,都早早关了门。沿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斜阳越过西边的山顶,安静的把金光均匀的洒在最高处红墙的大经堂的金顶上。
这是个有风的温暖的黄昏,走在高高的殿堂之间的夹道里,阳光泼洒下来,阴影如刀刻般清晰,温和的风把藏式窗棱上的白色百褶窗帘吹得如波浪般翻滚,僧舍的窗台上种着开着小花的小盆植物,灰色的鸽子在深邃的蓝天底下抖动着翅膀哗啦啦的飞过,一个沉默的老妇人手擎着转经筒当我们是透明人一样蹒跚着走过,默默的围着白塔转了一圈,沿路走了下去。
大经堂旁边的大殿正在维修,一个工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埋头专注的雕着手里的一座木制小佛塔,X走了上去,和那个男子小声地聊着什么,我轻手轻脚的走进大殿,漆黑一团,最里面的一座佛像前,一桌子的酥油灯密密麻麻的闪烁着火光,映得上头的佛像淡淡的发着金黄的光泽。
没有热闹的法事,没有高昂的诵经声,没有法螺的鸣响,甘丹寺仿佛被冻结在了时光的瀚海之中。
此后的路上大家都有点沉默,拉萨像是个期待已久马上就要实现的愿望一样静候在不远的前方。最后一线阳光沉入西山的时候,我们一头撞进了这座象传说一样如迷的城市。
说是“撞进”,实在是因为感觉这座城市就像空降般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在大家都没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在了熙熙攘攘车流涌动的北京东路上,路两边闪耀着霓虹灯,小酒吧里透出昏黄暧昧的灯光,鳞次栉比的各色酒店宾馆林立,直到大哥把车拐进了吉日的小院子,迎面最显著的小楼依然是一栋灯红酒绿的小餐吧。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院子里等着我们,大哥给我们介绍,这是路上帮你们找的师傅,我老乡,云南人,郭师傅。
大哥一路都在用家乡话打着电话,原来是在帮我们找车啊——小郭师傅四方脸,大眼睛,安静的看着尚在错愕中的我们微笑了一下。
大哥帮我们卸下行李,逐一检查着我们落在车里的各种小物件,别离的气氛无可逃避的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人伤感。
藏医院路口,严阵以待的街垒和荷枪实弹的岗哨,里面却歌舞生平喧嚣繁闹一幅后海三里屯景象,著名的雪域宾馆的餐厅里,小猪宝宝早已等在了那里。虽然做了几天的火车,小猪姑娘看起来仍旧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家都匆忙的相互打着招呼寒暄着,生怕分手之前少说了什么似的,直到午夜过后,我们才突然想起,忘了在广场熄灯之前去看一眼布达拉。
入夜的拉萨朗晴的夜空上繁星闪耀,我坐在吉日二楼的平台上抽烟,大哥看了我很久,说,别那么较真,以后。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火星被摔得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小片,我不较真啊,大部分事儿我都不往心里去。
这就对了,最好是所有的事儿才好。大哥笑了,赶紧睡觉,明天一早我还能带你们去看一眼布达拉宫。
整座城市潜入静寂,沉默无声,这个时候的拉萨,让我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拖拖拉拉的写了一个月,终于写到了拉萨,离新年只剩下三天,之后还有大段的行程只好留待新年里去了。很早就许了REEL姑娘写沙溪,也还不知这仅剩的三天里能不能完成。我是个不能强迫自己的人,这样也好。
今年不打算写年终总结了,每年无论总结得明白也好惶惑也好其实最终也逃不出自己的内心,不如随遇而安吧。圣诞节的晚上看了两场非常好的演出,每个年末都有我喜欢的音乐家的音乐现场作收尾,真好!去年是杭盖和布衣,今年是刘二和子曰。我爱你们,没有音乐我将一无所有。
祝鞋里所有的朋友新年快乐吧!这是一句对自己说了一年却都没有实现的话——让我们2010年乐不可支的过每一天。
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我在梅里。
感谢上苍。
2009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