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那年，我交往了第一个正式男朋友。在他面前，关于我的父亲，我始终只字未提。在他心里，或许我的父亲就和我的脾气一样，将永远是个谜。
我们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从小我就是一个在外人看来的小公主，有着比别的小朋友多的多的闪光的项链和漂亮的裙子，不用大人说，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吃过东西以后衣服上永远不会有饭粒或汤渍，讲文明、懂礼貌，被全院的大人当作教育小孩的典范……我爱所有的表扬和嫉羡，就像爱我所有的项链和裙子一样。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疯狂聚敛它们的习惯。直到有一天，它们被全部踢出我的生活。我所有的洋娃娃、珍珠项链、贝壳、沙漏、小虎队和忧欢派队的明星画……在某个夜晚被彻底清除出我的房间，无论我的眼泪怎样流也无法停止这场噩梦，无法改变它们被丢进垃圾箱，被剩饭、剩菜、鸡蛋壳、卫生纸、烟头、蒜皮掩埋的命运。
那一夜，我的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凄零、狼藉。这种房间风格从此伴随我直到今天，再也没有改变，无论我睡在哪里，都是睡在混乱里，太过于井然有序的房间我会失眠。
是我最亲爱的父亲，化身成了魔鬼，夺走了我全部的宝贝，并奉送了十几年的不安的夜晚。他歇斯底里、暴跳如雷地指责我“没出息”、“整天只知道玩娃娃”，我贴满画纸、挂上珠链的少女式房间，则被他称作“像个卖破烂儿的”。
因为有着这样一位父亲，我不得不一面扮演乖乖女一面叛逆到底，更不得不坚强。我四岁开始学骑儿童车，父亲没有出手扶过我一下，只把严厉的目光留在我背后，看到我跌倒时还要立刻骂上两句。就这样两面手心两个膝盖都摔烂以后，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与此同时，四岁开始学习钢琴，因为是父亲亲自教授，印象里我的琴声永远都与隔壁房间里的妈妈的哭声缠绕在一起。我每弹错一个音，就被打一下手心，手心每被打响一次，妈妈的哭声就更大一些。但这仍然不能够使父亲解气(足见我有多么的愚钝和气人)，于是最终他决定拧我的脸，弹错一次拧一次，可惜就算脸蛋都被撕肿，我还是照旧弹错音，直到妈妈终于忍受不住了冲出来与他争吵，我的苦行总算可以暂时终止了，然而家庭战争却又继续上演……
上小学时，有一次被同院的小朋友欺负。我便跑到邻居哥哥那里掉眼泪，哥哥拉起我就去复了仇。晚上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进屋就看到那个小姑娘、她的父母、我的父母，一共5口人都饿得10眼发青的恭候着我。事情最终是以我的1顿暴打加n翻训斥加2个洋娃娃的回赠宣告结束的。当我看着那个小姑娘得意洋洋地拿着我的洋娃娃走出我的家门，而我接下来还有不知多少的未知的恐惧在他们离去后的这个夜晚等待着我，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我们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想明白了2件事：
1. 我要失去心爱的东西，我要挨打挨骂，如果我在受到欺负后去报复的话;
2. 我不会失去心爱的东西，不会挨打挨骂，如果我在受到欺负后去报复而不被人家找上家门的话。
遗憾的是，我记得更清楚一点的，对我日后的行为影响也更大一点的是后一条。因为在我心里，将最终伤害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父亲。他当然不是我的保护者，相反，他才是真正的敌人。
我看电视的权利是从上小学起被剥夺的，也就是说，当我回忆起童年时代家里的电视机，只有动画片，没有电视剧--因为多数动画片是在上学前被批准观看的，也有少数是在上学后的吃饭时间蹭着看的。当班上的小朋友在晨读时兴致勃勃地讨论昨晚的《调色板》、《情谊无价》、《包青天》、《新白娘子传奇》时，我就为自己被关在小屋里做数学题的夜晚黯然神伤。我把零用钱都买了那些电视剧的贴画，贴在铅笔盒上，幻想着它是台电视机，幻想着它们会动会说话，吃力地动用着自己10岁的想象力编排台词和情节，来把自己安慰。
小学三年级起，我第2轮挨打的序幕正式拉开。因为永远算不对四则混合运算，我挨了一个又一个耳光，或者十来个，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我几乎就没做对过几道四则混合运算，那种题目我至今做起来都手脚冰凉。
四年级时，又一种叫应用题的东西出现，一般坐落在数学考卷的最末，却占着很大的分值，致使我从四年级起数学成绩就开始明显地低于其他小朋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种叫做里程问题的应用题，即某人从甲地到乙地，他的平均速度是多少多少，他用去的时间是多少多少，问你从甲地到乙地的距离是多少。这东西就像野草上的荆棘刺，没有一次不扎到我：我把速度和时间加在一起，得到一个答案，然后拿着作业本轻手轻脚地递给父亲，换到一顿意料之中的暴打。
小学毕业那年，全市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得了第2名。可那张奖状我从没给家人看过。多年后的几次搬家使它在一堆的旧书本中现形，和它压在一起的还有语文标兵、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等一堆皱纸。我需要看上很多遍上面的名字才敢确定那竟然都是我曾经获得的荣誉，来自于我极端自卑的童年。妈妈见了依旧笑逐言开，就像在看我后面得到的每一张奖状时一样，她还是一副这是非她女儿莫属的表情。可当她问起当时究竟为什么从没拿给他们看时，我很不愿回过头去想。打发说我忘记了。要知道，相比我悲惨的数学成绩，无论我拿了多少的作文奖都无法使一个人对我另眼相看时，我已不认为那些奖状还有什么拿出来的意义。
我们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升入初中以后，我的成绩莫名其妙地提高了不少，相应的，挨揍也就少了起来。初二时我在班级排名第2，我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我们班只有一个比我聪明的女孩，她是第一名。她才是真正的好孩子，不抄作业、从不旷课、从不打架、更不早恋，她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然而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永远不可能超过她，更大的可能是我将被她越落越远：因为我无法自控地暗恋上了一个别的班的男生，当年曾经为我复仇的那个邻居家的哥哥。在他身上，我找到了憧憬中的或许本该是父亲给我的很多东西，比如庇护，比如疼惜。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始终是那么的烂，但这丝毫没能影响他在我心中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其实他和我父亲一样有着暴君式的性格，不同之处只在于：暴君哥哥在我面前会流露出少有的柔情，而暴君父亲则偏偏只是在我面前才越发的残酷无情。
印象里那年最好玩的情景莫过于父亲青筋爆出地叱责、侮辱，甚至踢打我时，我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地杵在原地，心里面想着的全是暗恋哥哥的脸。一想到熬过这几个小时以后，天一亮就又可以回到学校见到他了，甜蜜的相处禁不住地浮现在脑海中……这边还要一脸苦难的悲愤状，痛下决心的改悔状……内心里却已笃定此生都将辜负父亲了，还会有一丝为他难过。如果父亲有透视功能，可以看透我那时的心理活动，想必一定会提前放弃我，或者打死我。
可惜我既没有被放弃，也没有被打死，而是貌合神离在两者间，这比两者都更痛，因为从那时起 我学会了欺骗他。
我背着他学会了吸烟、打架、逃学、早恋，却走运地考入了重点高中。高二文理分班时又瞒着他偷偷选了文科，进入文班后又偷偷跑去学画，学画时还偷偷办着报刊，周树人、徐志摩、苏曼殊等等父亲最讨厌的文人，我却彻夜诵读，父亲一心盼我学好数理化，我那些课本毕业时还都跟新的似的……我是直到去考专业的前一天才通知父母我要报考的学校和专业，与我早就预想好的结果一模一样，父亲砸碎了茶几，并一脚把我从客厅踢到了门厅。他告诉我，他不会再给我一分钱，直到我饿死。妈妈第二天就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为了避免与父亲碰上，妈妈住院期间我只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四个月后，父亲到学校去找我，我们像陌生人一样面沉似水、擦肩而过。
我高考前那年冬天北京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父亲再次到学校找到我，他说他要送我去北京，高速封路就走下道，总之他不允许我自己坐公共汽车或者火车。就这样，在专业考试的前一晚，父亲冒雪把我送到了北京并安排在了他预订好的饭店。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他不得不马上返回，临走时他冷淡地对我说了两个字：考吧。那晚回去的路上，由于雪大路滑，父亲的车出了事故，当然我是好多年以后才得知的，我妈妈当时说的是：你爸捡了条命。
提前批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父亲乐得到处跟人说，可回家后很快又是脸一沉，欲说还休地看着我，最后说：我到底还是没拧过你，你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他又开始为我发愁了：艺术这些我是不懂，我往后是帮不了你什么了，我就知道这种行业是没保障的，那些个画画的有几个吃的饱的?你这一录取了，我就要做好准备养你一辈子了。不过没关系，再落魄的艺术家也是艺术家，你就踏实的搞你的艺术吧，物质方面我保障。
我和父亲长达17年的战争在99年我高考离家后而宣告结束，临别前父亲送了我一只手机，他命令我每周至少给妈妈打两次电话，给他打不打无所谓。而我到了新学校后才发现全班女生中只有我一个人在使用手机，几乎找我借手机的每个人都会对我说：你爸可真疼你啊!我听后就瘪嘴冷笑一个。后来在学校举办的春季歌会中，我这个半调子负责了弹琴的工作，我不得不一遍遍重温父亲当年手把手教过我的那些曲谱，有时我会觉得小时挨过的揍是值得的，比如当我的钢琴演奏赢得了一阵又一阵掌声时。只在一点上我与父亲算是殊途同归吧：我们都不喜欢流行音乐，尽管他喜欢俄国歌曲红色歌曲，我喜欢metal和darkwave。而金属在我小时那个年代里是国内资源相当匮乏且珍贵的所谓摇滚乐。当grunge开始泛滥于街头巷尾，当逃学的孩子们都吸着烟穿着印有KURT头像的TS，当画着黑眼圈的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在街头热吻，当汪峰已被称作摇滚乐，当书籍落满灰尘，当星座、娱乐、旅行、爬梯、短信、勃客充斥着纷忙的新的时代，我已奇迹般逃离父亲的放弃抑或打死的命运，变成了一个在夜晚想起他会时哭时笑、泪流满面的成年人。
当我19岁时的男朋友赞美我个性硬朗，不像多数女孩喜爱洋娃娃时，我想到童年时父亲丢掉我所有的洋娃娃，并强迫我去游泳和练舞;当同学或同事夸奖我字写得好看时，我想起他逼着我练字的那些假日里我流过的眼泪，换来的如今这一手遒劲的字……这一切都会让我第一时间想起父亲。一半是想向他炫耀(毕竟他曾是我多年的夙敌)，一半是言不尽的感激。
这个我打生下来就最怕的人，这世上唯一压迫我、殴打我而不能反抗的人，这个我一辈子的谎话都对他撒尽了的人，这个我曾经深仇大恨、日夜诅咒的人，这个一手塑造了我坚韧性格和良好习惯的人——是他教会我用闹钟自己起床，哪怕是迟到后去罚站都不会叫醒我，而养成了我按时准时的生活习惯，很多年来我甚至可以不用闹钟自动醒来，在闹钟即将响起的那一刻;是他强迫我吃羊肉、香菜、姜、葱、蛋炒饭这几样我不肯吃的食物，让我含着眼泪接受着一切不喜欢但有营养的事物;是他把我关在家里孤独度过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寒暑假，以至于穷极无聊读了比所有同龄孩子都宽泛到乱七八糟的书籍;是他丢掉我积攒了很久的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项链、耳坠、珍珠、发卡，乃至到今天我对物质性东西的兴趣都较淡漠;是他使我成为全班第一个使用英雄金笔的小学生，是他给我买了这辈子第一块瑞士巧克力，是他使我成为最早骑自行车独自去上学的孩子，是他使我更早更多地掌握了诗词、成语和典故，是他培养了我遇到不认识的字马上查字典的习惯，也是他使我就算不查字典也可以知道所有生僻字的读音和解释。即使到了今天，都不得不承认父亲仍旧比我博学，即使到了今天，我遇到不懂或不确定的知识点时还是习惯性地去问他，而他亦不再像当年那样严厉苛责我自己查辞海去，总是直接给答案，再叨叨咕咕地批上我两句。他的头发如今都花白了，再没有力气和我战斗了。
我20岁那年生日时，父亲送了我一本格林童话。在多年以前的某次争吵中，我曾向他抱怨我的童年没有丝毫快乐可言，我哭着问他：你给我买了那么多的书让我读，可你为什么从没给我买过一本童话?我是一个孩子吗?我有过童年吗?父亲当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意识到了自己的理屈词穷，只好采取他一贯的暴力压制一切……直到我20岁的时候，他总算还了这本他一直欠着我的童话书。并在短信里问我：我以前对你太粗暴了是不是，你生我的气吗?我看完短信立刻关了手机，生怕他会打过来再追问，因为我已泣不成声。
我想我们之间的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们两败俱伤，又或者皆大欢喜，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们的命运是结结实实绑在一起的。除非我真是那天底下最最冷酷的恶棍，否则怎么忍心记恨你?若你都不肯谅解，我还有可能去爱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