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中庸”直解
陶磊
“中庸”一词,最早见于<论语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由于受材料限制,其准确含义尚不能确定。本文要讨论的是子思所理解和阐发的中庸的内涵。
<中庸>,朱熹《中庸集注》划分为三十三章,分成三部分:第一章至第十二章为第一部分,其中第一章为子思之言,其后十章为引孔子之言“以终此章之义”;第十二章至第二十章为第二部分,其中第十二章为子思之言,其后八章为“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自第二十一章至第三十三章为第三部分,皆为子思之言,而以第二十一章为中心。细按原文,朱熹的划分与理解是可以采纳的。同时笔者认为三部分的内容相通。第一部分内容以第一章为中心,其从“天命之谓性”讲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弃焉”。讨论的是抽象之道。第二部分内容以第十二章为核心,朱熹认为“盖以申明首章不可离之意也”,笔者认为这部分讨论的是具体之道,即所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的道。第三部分内容以“诚”为中心,和第一部分相呼应。所以可以认为第一章是全篇文字的纲领,整篇以“中庸”命名是合适的。
以往关于中庸的训释主要有三家:一,郑玄,《郑目录》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 1。二,程子,“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2三,朱熹,“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3三种解释,后二种含义接近,解释的依据主要是《论语》,因此所解释的仍是孔子的中庸。郑玄的解释以<中庸>首章为依据,因此所解释的是子思的中庸。今日理解<中庸>,当以郑玄的解释为基础。 尽管<中庸>中引用了很多条孔子有关中庸的言论,但不能据此认为子思理解的中庸和孔子理解的中庸内涵一致。思想史上旧瓶装新酒的现象是很常见的,应该区分《论语》之“中庸”与<中庸>之“中庸”。
理解<中庸>之“中庸”应该象郑玄那样以<中庸>首章为基础。郑玄的解释今天读来仍然有些费解与茫然,似有未说透的地方,今试作进一步阐释。
郑玄解“庸,用也”,据此中庸可理解为“用中”,郑玄也是这样解释的。因此理解中庸的关键是如何解释“中”。郑玄对此没有解释,大概是因为<中庸>本身有“中”的解释,即“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他在“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下注云:“中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乐,礼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可见郑玄理解的“中”和<中庸>的“中”内涵相同。
“喜怒哀乐之未发”是什么,郑玄没有说透,朱熹对此有一个解释,他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4他有时直接说“中,性也”。5 这无疑是对的。<中庸>第一章首句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末句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如何将二者贯通,朱熹的解释无疑提供了一把钥匙。但性为什么称为“中”,朱熹解释说“无所偏倚,故谓之中”。6由于这个理解,原本“中,性也”的正确认识就形而上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的错误认识。于是子思之“中庸”的含义也变得晦暗不清。
就直觉而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之“中”和“无所偏倚”没有关系,理解为和外相对应的内部或中间更贴切一些。很显然这句话强调的是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未发”和“已发”相对应。“已发”是发于外,“未发”则是藏于中,所以“未发”“谓之中”。当然,这个“中”不是简单的内部的意思,而是特指人的性,因其未发,故可称为“中”。<大戴礼记文王官人>有一段文字,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
三曰:诚在其中,此见于外,以其见,占其隐;以其细,占其大;以其声,处其气。初气主物,物生有声。声有刚有柔,有浊有清,有奴有恶,咸发于声也。心气华诞者,其声流散;心气顺信者,其声顺节;心气鄙戾者,其声斯醜;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好。信气中易,义气时舒,智气简备,勇气壮直。听其声,处其气,考其所为,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以其前,占其后;以其见,占其隐;以其小,占其大,此之谓视中也。
这段文字叙述的是了解人的一种方法,叫“视中”。这里的“中”指人内部的心气,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的“中”是一致的。又比如<文王官人>下一段:
四曰:民有五性,喜怒欲懼忧也。喜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欲必见;懼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懼必见;忧悲之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忧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隐也。
这段文字表述得更直接,民有五性(按<逸周书官人>作“民有五气”,据郭店楚篇〈性自命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知气即性也),皆畜于内,即“五气诚于中”,这里“中”显然与“外”相对,因为下文有“发形于外”。可以肯定地说,性之所以可以称为“中”,不是因为其“无所偏倚”,而是因为其藏于中,即所谓“未发”。〈性自命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这里的“性”显然藏于中,及物取(趣)之而出,方见(现)于外。藏于中谓之性,发于外谓之情,性内情外的认识现在至少可以追溯到子思。 准此,“中庸”之“中”为“性”,则中庸可解为用性,用〈中庸〉原文讲即是“率性”。
学界有一种意见,以为今本<中庸>的内容不止一篇,如清人阮元<中庸说>认为“<中庸>为子思所作。自‘天命之谓性’,至‘父母其顺矣乎’,似<中庸>篇之大义已止于此。自‘鬼神之为德’已下,似别成一篇,与<中庸>无涉。此乃子思专言祖德配天,俟百世之圣人,虽孔子生前不得位,不敢损益三王,制作礼乐,而至诚为学治天下之道,能使百世天下人皆齐明盛服承祭孔子,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孔子之神,洋洋乎与尧、舜、文、武之配天相同。此子思之微词也,此应别有篇名。但子思明哲保身,不敢明著篇名,而接存于<中庸>篇之后,以授于传经之弟子门人耳”。7若依宋人释义,此说未为不可,但难免以己度人之嫌。若以“率性”解释“中庸”,〈中庸〉通篇的涵义便梨然贯通。开篇阐述中庸之道为率性,结尾阐述率性之要为诚,“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与“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一义相承,通篇都在讨论率性与修道的问题。与率性和诚相对立的则是伪,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上篇讨论性,下篇讨论伪,与<中庸>的结构颇有相似之处,这也证实了今本<中庸>本只是一篇。当然,在子思的时代,还没有出现一篇文章紧紧围绕一个论点的文体,但按某一问题将相关材料组织在一起的文体已经出现,《论语》就是这样编成的。<中庸>也是这种风格,其中心问题是率性与修道。
<孔丛子抗志>有这么一段记载:
子思见老莱子,老莱子闻穆公将相子思,老莱子曰:“若子事君,将何以为乎?”子思曰:“顺吾性情,以道辅之,无死亡焉。”老莱子曰:“不可顺子之性也,子性惟太刚而傲不肖,且又无所死亡,非人臣也。”子思曰:“不肖故为人之所傲也。夫事君,道行言听,则何所死亡也。”老莱子曰:“子不见夫齿乎,虽坚刚,卒尽相摩;舌柔顺,终以不弊。”子思曰:“不能为舌,故不能事君。”
《孔丛子》,旧多以为不足信,然以此段材料中子思“顺吾性情”的言论,与上述中庸即率性的解释互证,可得相得益彰之功效。盖子思之时,性情广为士人知识阶层所重视,故他运用性情学说解释中庸,发展中庸,促成了儒学本身的嬗变,此为子思对先秦儒学的一大贡献。
1 孔颖达《礼记正义》引。
2 朱熹《中庸集注》引。
3 朱熹《中庸集注》解题。
4 朱熹《中庸集注》。
5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62。
6 朱熹《中庸集注》。
7 《揅经室续集》卷一。
中庸为孔子首倡,《论语雍也》提出“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的观点。但孔子未对中庸有进一步的具体阐释,历史上对“中庸”有影响的权威解释者有郑玄、何晏、程颐、朱熹。
东汉大儒郑玄在《礼记中庸》中注释说:“名曰中庸者,以记其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而何晏注“中庸之为德”说:“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中即中和,中庸即指中和为可常行之道。至宋,程颐说:“中者,只是不偏,庸只是常,犹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以后朱煮在《中庸章句》中又说:“中、庸只是一个道理,以其不偏不倚故谓之中,以其不差异可常行,可谓之庸。未有中而不庸者,亦未有庸而不中者。”
这样,对中庸的训释就有了二种基本的解释:就“中”言,郑、何解释“中和”,而程朱是“不偏不倚”。
“中庸”的确切含义是“持续地用中”或“经常地用中”。具体说来:
一方面,以“庸”训用,中庸即是用中,这是孔子中庸的基本意义。但精妙处在于,它决非一般性的“用中”,而是以一种特殊方式“用中”,这就是“连续性地经常性地用中”。也就是说,“庸”既是“用”,另一方面又具有“连续”、“经常”义。
《说文》在训“庸”时说:“庸,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这就是说,“庸”从“用”,所以有“用”的基本义。但“庸”还“从庚”,而“庚”指的是“更事”。而“庚”“更”都有“续”“相续”义。《国语晋语》有“姓利相更”,韦昭注:“更、续也”。而毛诗训《诗大雅大东》的“西有长庚”之“庚”为“赓、续也”。黄侃《春秋名字解诂补谊》说故解为“用”,而“从庚”便可引伸出“续”。“庸”的完整意义应是“续用”,即连续不停地用,持续不断地用。因此,把“中庸”解为连续地用中、持续地用中,我认为更能深刻地反映孔子中庸哲学的内在本质和核心精髓。
“中庸”是连续地用中或持续地用中、从而上可以与“允执厥中”相连,下可与《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相连。孔子信崇尧、舜、禹“允执厥(其)中”的道统,而“允执”之“允”为“信”,“允执”即坚定不移地把握或牢牢不放地信守。“允执其中”就是坚定不放地执持实行中和之道。显然,“允执其中”与“中庸”具有内在贯通性。而《中庸》提出孔子“中庸”的实质是“时中”。时中者,随时处中、即时时事事用中,显然,这一“时中”与“连续用中”在本质上也是一致的。因此,把“中庸”释为“连续地用中”或“持续地用中”,使“用中”成为“可常行之德”更深刻地反映了孔子“中庸”的精髓,正因为“中庸”要连续用中,所以才是最高的“至德”,才会有“民鲜久”的情形,才有《中庸》“天下国家可钧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的感叹。
参考资料:http://www.hubce.edu.cn/cbb/qwjs/lib/13340.html
大学之道在中庸,在无为,也就是说凡是要有一颗平常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