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幽默的本质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被背叛的遗嘱》中，开篇就引用一个名叫奥塔维欧帕兹的人的说法，阐述了他所理解的幽默。帕兹认为，幽默不是人远古以来的实践，它是一个发明，与小说的诞生有关。对这样一个结论，我很是怀疑。帕兹所说的小说，应该是指文本意义上的小说，可文本形式的小说的诞生，历史并不长久，难道在这之前的那些漫长年代里，我们可怜的人类祖先竟然不知幽默为何物吗？
帕兹给出的证据是：荷马和维吉尔都不知道幽默，亚里士多德好像对它有预感，幽默只是到了塞万提斯才具有了形式。所以，帕兹很肯定地这样总结道：（幽默）是现代精神的伟大发明。显然，米兰昆德拉也认同帕兹的这种看法。但我觉得，荷马和维吉尔，包括亚里士多德没有在他们写就的文本里表达过具有充分形态的幽默，并不能表明他们文本之外的生活里就没有幽默。塞万提斯固然算是聪明绝顶，但幽默这种伟大品质的发明专利权授予给他一个人，我看他还是难以担当。其实，帕兹发现的现象并非没有一点价值，只不过他的结论下得用力过猛了些。幽默，在我看来，顶多可以称为是现代精神的伟大发现。
其实无论是小说，还是幽默，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固有品质，只要有人类，就会有小说和幽默。文本形态的小说，不过是人类的小说从抽象向具体的跳跃式发展的结果，在没有文本小说的漫长岁月里，人类的每一天都不曾离开过小说，生活就是人类的小说，而且它们还是真正的小说。同样幽默也是，它们也始终融在人类生活的缝隙里，只不过它们获得可以明确感知的形体，比文本形态的小说的诞生还要晚一些，而且还以后者为载体而形成。人类文化的演进很像是地壳的变迁，从前在水下的部分，后来逐渐浮出水面变成了陆地，但你不能因为忽然看到了陆地，就自作聪明地断定它是凭空才发生。
帕兹看来对幽默很有一番细致的研究，他还给幽默下过一个很玄妙的定义：所谓幽默，就是使所有被它接触到的变为模棱两可。昆德拉很是推崇帕兹的这个定义，称它是理解幽默本质的钥匙。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直被这两个鬼洋人搞得一头雾水，根本没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模棱两可，也就是不确定，不确定的定义怎么能够算是定义呢？不过，过了很多年，当我也试着开始思考幽默的本质时，渐渐发现帕兹的这个定义下得还算正确，只不过表达方式有些问题，我不知道到底是帕兹和昆德拉的问题，还是中文翻译的问题。
幽默的确是这种不能确定的东西，它充满不尽的活力，就像一个可爱的精灵，总是跳来跳去，而且只有当它在跳动的时候，才可以称为是幽默，一旦静止不动时，幽默也就忽然消失了。所以，幽默既然是动态的，怎么能被人类静态的定义给圈死呢？有人也许认为自己幸运地找到了合适的词语，发明了关于幽默的定义，可惜当你拿开词语后再看幽默，你会发现被你准确圈住的地方，其实空空如也，根本连幽默的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幽默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它在不同范畴的事物间轻盈跳跃的时候，才会发出闪亮的光芒，才会被人们感知，但如果有人觉得自己没看清楚，让它照猫画虎地沿着原来的轨迹重新再跳一次，它也许会跳，但却再也不会发光了，不会发光的幽默自然就难以称为幽默了，人类总算给不会发光的幽默找到了一个很贴切的定义：滑稽。
真正的幽默只跳一次，重复的就是滑稽。好在有些人对幽默的要求并不高，既然幽默如此难寻，索性就把滑稽当成幽默享受好了。而且，把滑稽当作幽默的人多了，滑稽自然也有被强行变成幽默的可能。而且很有可能。
幽默轻盈跳跃的时候，从不需要借助任何动力，它跳动的越轻盈，幽默的效果越好，但人类理解和感知幽默的时候，却很需要一些智慧的力量。但幽默绝不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玄妙之物，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有感悟幽默的智慧，只不过后来随着人的发育成长，有的人选择用自己的聪明遮盖了这种智慧，他自然也就失去了理解幽默的能力。感知不到幽默的人，常常是自认为自己很聪明的一些人，按照世俗的定义，他们也的确聪明，只可惜他们的聪明可以达成一切事，惟独无法感知幽默。幽默是这个世界上鉴定人的聪明与智慧之别的最好工具，而且它从不会产生错误，甚至没有误差。
我不很赞同帕兹对幽默身世的描述，但我很理解他给幽默所下的定义，幽默就是这样一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中国的先人其实很具有感知幽默的智慧，只不过他们不把幽默叫作模棱两可，而是另外用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混沌。那时候，我们的先人发现了幽默的本质，还为此留下了一则关于幽默秘密的寓言：世有混沌，有好事者凿之，日凿一窍，七日后，七窍出，而混沌死。显然，那个好事者就是后来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的共同祖先，他为了看清幽默的本来面目，搅尽脑汁地想出了自以为绝妙的办法，可他的办法恰恰让幽默消失得踪影皆无，自己也不幸成了滑稽。
像精灵般轻盈跳动的幽默，依然掌握着关于人类智慧的全部秘密。而且，只有拥有智慧的人类还在，那么幽默就绝不会在人世间消亡，虽然它一直跳来跳去，令人难以琢磨，但它存在的固有形态就是这种跳动式的。真正富有感知幽默智慧的人，从不会想到把智慧关进笼子里供自己把玩，只有那些愚蠢的人们才会迸出这类滑稽的想法，可惜他们却又是与幽默毫无任何缘分的一些人。在那本《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就无奈地抱怨说，他经常会遇到这样一些不懂幽默地人，他说：每当有人问我，你的读者与你之间造成误解的最常见原因是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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