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永王东巡歌》赏析
《永王东巡歌》其二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永王东巡歌》),这些诗句表达了诗人对古人的敬仰之情的同时也包含自己建功立业的心愿和积极入仕的态度.
李白的这组《永王东巡歌》一共有11首,大概在他近一千首的诗歌中,这是与当时的政治形势联系最直接的诗歌了,同时也因为与李白本人后来的遭遇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所以历来受到评家的重视,更不用说其中几首本身也写得十分精彩。这里介绍的是第二首和最后一首。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反唐,于第二年打下了洛阳,攻入了潼关。京师震动,唐玄宗仓皇出逃,直奔四川,在途中命令他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为江陵府都督,任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即皇帝位,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改元至德,上演了一出抢班夺权的闹剧。永王璘见状也按捺不住,从江陵引水师东进,沿长江直奔金陵,想控制长江中下一带的富庶地区,伺机与肃宗一争高下。当时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璘途经九江时,看重李白的才气和名声,一再邀他下山,李白不知永王的真实用心,以为是为了打击安史叛军,便欣然接受了邀请,加入了永王璘的幕府。
随军途中,李白写下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以及一系列与这次东征直接有关的诗歌。这次入永王璘幕府是李白自入长安任翰林学士以后的第二次政治生涯,不过,仍然是以失败告终的。几年的长安生活虽无建树,不过还是由唐玄宗“赐金放还”,在声誉上并未受损失,而这一次却落到补充流放的结局,是他下山时完全没有想到的。入永王璘幕府以后,李白的心情十分振奋,认为自己这一次能够亲身参与讨伐安史叛军,必将建立一番功业,从而实现自己多年以来报效国家的宿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永王璘并不想真的对付安史叛军,而是想借此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不听朝廷的节制,结果遭到了肃宗的猜忌,派重兵剿杀,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二月,永王璘兵败身死,李白也因此获罪下狱,被判长流夜郎。而这几首诗也因为李白这一段悲剧式的从政经历而更加引人注目。
在这组诗中,最著名的是第二首“三川北虏乱如麻”,诗的一开始,先用比喻手法,将气焰嚣张的安史叛军比做一团乱麻,从燕山南下的叛军在中原地区横冲直撞,穷凶极恶,如入无人之境。虽然看上去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但李白却认为其实不过是像一团热锅上的蚂蚁,纷乱而没有头绪,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这种带有明显讽刺的比喻,表明了李白对安史叛军的基本判断。三川,指东都洛阳一带,因其境内有黄河、洛水和伊水三条河川流过。北虏,指安史叛军。第二句“四海南奔似永嘉”,仍然用了一个比喻,因为历史有时是惊人的相似的,面对安史叛军的嚣张一时,诗人忍不住想起当年中原所遭受的那场大劫难。永嘉是西晋怀帝的年号,在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前汉烈宗刘聪的相国刘曜,率军攻陷晋都洛阳,中原广大地区的广大人民顿时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无数民众,拖家带口,相继南迁避难。在李白看来,同是少数民族,因为刘聪是匈奴,安禄山也是胡人,同样起兵于北方,同样攻下了国都,同样造成人民流离失所,天下大乱。所以李白用的这个典故是非常准确的,在言简意赅地提示了这场灾难的性质、规模的同时,也鲜明表达了诗人本人的立场和爱憎。不过形势虽然十分严峻,但是李白对胜利,特别是对自己的能力却表示了过人的自信。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但用,只要。东晋名相谢安字安石。据史载,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率师南侵东晋,号称百万,声势浩大,宰相谢安临危受命,被任为招讨大都督,胸有成竹,调度有方,自己却下棋自若,而竟破苻坚于淝水之上。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谈笑,表示从容镇定,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在这里,李白把此次应邀入永王璘幕府,比为“东山再起”,乐观地认为自己多年来愿做辅弼大臣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在军中,他对自己的能力是十分自信的,在《在水军宴赠幕中幕府诸侍御》诗中,他曾向同座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宝剑名)。浮云(喻剑之锋利可裂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可见,他觉得只要有机遇,他就会像谢安那样,“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在挥手谈笑之间,将安史叛军一举平定,所以他轻蔑地把叛军比喻为“胡沙”,犹如妖魔鬼怪,来时气势汹汹,飞沙走石,遮天盖日,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们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一个“静”字,却向人们预示了风沙过后,尘埃落定,必将是天宇澄彻,四海清平的太平景象。自己也会因此成为大唐王朝的中兴之臣而名垂青史。
这首诗欲擒故纵,前抑后扬,于前两句极写敌军众多,形势危急,可就在这“乱如麻”,“似永嘉”的危难之际,后两句却急转直下,能够在“谈笑之间”实现“静胡沙”,扭转乾坤,易如反掌,愈发衬托出诗人的雄心壮志,气贯长虹。我们今天读了都感觉得到李白那种精神振奋,意气风发的豪情。不难想像,当时这首诗在永王璘的幕府和军队的广为传播,会起到多大的鼓舞士气的作用。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有两点,一是用典准确,一是比喻恰当,而且安排布局十分合理。两个典故“似永嘉”和“谢安石”分别用在第二和第三句中,而比喻则安排在一首一尾。
“安史之乱”比起“永嘉南奔”来说,确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永嘉之乱最后是亡了国的,所以唐朝当时所处的严峻形势,只用“似永嘉”三字,便一目了然了。谢安石作为李白最钦佩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儒雅风流,更在于他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那种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将风范。而把自己比作“谢安石”,充分显示了李白的不俗的性情与志向。两个比喻安排在第一句和第四句,都是用在叛军身上,当其不可一世时,先讥其“乱如麻”,表示了对敌人的蔑视;在展望战争的结局时,又用了“静胡沙”,显示了强烈的必胜信念。全诗一气呵成,挥洒自如,确实是反映李白性格与精神面貌的经典之作。
李白入永王璘的幕府时虽然已经年近花甲,但却又一次唤起了他的政治青春,以为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可以大展鸿图,实现其早年“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理想。所以这十一首《永王东巡歌》写得意气风发,毫无年华老去的衰飒之气。其中的第十一首写得尤其踌躇满志,神采飞扬。因为这一首与前面介绍的那首不同,前面还提到“三川”、“四海”的整个时局,而这首诗的焦点却只有诗人自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玉马鞭,比喻指挥之权。戎虏,指安史叛军。
琼筵,精美的筵席。诗人上来就运用起他最擅长的浪漫写法,展开了随意的联想,把自己设计成一位大权在握的将军,不但得到了充分的信任,而且正在指挥千军万马和敌人作战。不过,他自己却没有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是在将一切布置停当,为敌人安排了天罗地网之后,自己安然坐在酒席宴上,于觥筹交错之间,静等着前方捷报的传来。上一首说“谈笑”,这一首又是“坐琼筵”,面对如此强敌的生死搏战,李白却写得毫无火药气息,这充分显示了李白浪漫主义的本性,虽然也许有人会怀疑李白是不是能够真的打赢一场战争,而且永王璘事实上也并没有把兵权交给他。甚至,永王璘也根本就没想要与安史叛军交手,而是别有用心,是想和已经当了皇帝的李亨一争高下,这就注定了其失败的必然下场,但是李白当时对这一切却是无从知晓的,他是一腔热血,满腔抱负,在筹划着对叛军的决战,甚至在憧憬着胜利的喜悦。不过,这种筹划和憧憬带有明显的“谪仙”色彩,既没有出生入死的征战,甚至也没有“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喜悦。而纯粹是一种李白式的理想的蓝图,在他的心目中,这个理想人物,便是他最佩服的东晋名将谢安石了,大敌当前,他命谢玄、谢石等人前往淝水与苻坚对垒,自己则在后方终日会客下棋,直到前方战报传来,他还在纹枰对弈,手谈不已,旁人问他战况,他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儿辈已破敌矣。”李白最钦佩的就是谢安这种胸有成竹,胜算在心,喜怒不形于色,而又风流倜傥的儒将风度。现在当然更是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了,连马鞭都是“玉”的,酒筵也是“琼”的,一切都是诗化的,充满了浪漫色彩。也许,这不过是李白的一厢情愿,但是我们欣赏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并不是要考察他到底有没有军事才能,或者说他的设想是不是现实,而是要更加贴近这位中国诗歌史上的奇才,体会一下,当他真的有可能面对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厮杀时的内心世界,我们欣喜地发现,不论何时何地的,虽然他已经在政治上遭受过打击;也不管年龄是否还能经历奔波,他当时已经五十六、七岁的,只要碰上机会,他真的会一跃而起,忘掉自己的一切,而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这一点哪怕我们今天恐怕都是不能不佩服的。
诗的后两句是“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当时永王璘的军队在南方,故以南风为喻。胡尘当然还是指安史叛军,日边,皇帝身边。李白的《永王东巡歌》从始至终都充满了对敌人的蔑视以及强烈的自信,这种自信细分又包括两方面,即相信永王璘军队的必将在平叛战争中起到举足轻举的作用,还有就是相信对自己必将在这场风云际会中大显身手。在他的心目中,永王璘的军队此次行动,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转瞬之间,一举荡平看上去飞扬跋扈的“胡尘”,在完成了解救唐王朝于危难之际的大业之后,跟随着永王璘去长安向皇帝报捷献俘,“西入长安到日边”这句诗清楚地表明了李白对朝廷的拥戴立场,因为这时,肃宗已经登上了皇帝宝座,李白认为永王璘此次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平叛,为了“静胡沙”、“扫胡尘”,所以李白才表现出如此的热情与振奋的心态,可惜的是,他在政治上是过于天真了,结果成了宫廷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永王璘兵败身亡之后,被判长流夜郎。但这种不幸的结局,丝毫不会贬低诗人在国难当头之际,毅然投笔从戎,为国效力,老而弥坚,以身许国的崇高精神和爱国热情。所以,李白入永王幕府一事,并未被人们看成是他一生的污点,反而更加喜爱他的真诚与浪漫,而这十一首《永王东巡歌》也成为李白诗歌中最具个性色彩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