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青,据清初《女才子书》中记载,本名玄玄,明晚期人,大致生于万历晚期,其有事迹记于张岱《西湖梦寻》之《小青佛舍》一篇:
小青,广陵人。十岁时遇老尼,口授《心经》,一过成诵。
尼曰:“是儿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母不许。长好读书,解音律,善奕棋。误落武林富人,为其小妇。大妇奇妒,凌逼万状。一日携小青往天竺,大妇曰:“西方佛无量,乃世独礼大士,何耶?”小青曰:“以慈悲故耳。”大妇笑曰:“我亦慈悲若。”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与俱。小青无事,辄临池自照,好与影语,絮絮如问答,人见辄止。故其诗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后病瘵,绝粒,日饮梨汁少许,奄奄待尽。乃呼画师写照,更换再三,都不谓似。
后画师注视良久,匠意妖纤。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连呼:“小青!小青!”一恸而绝,年仅十八。遗诗一帙。
大妇闻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图并诗焚之,遽去。
小青《拜慈云阁》诗: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又《拜苏小小墓》诗:
西冷芳草绮粼粼,内信传来唤踏青。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冯小青生前雅好《牡丹亭》,曾写过许多与牡丹亭相关的诗句,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首是: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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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边有两座常令游人悲叹的美人墓:一座是南齐著名诗妓苏小小的孤茔,位于西冷桥畔;另一座则葬着明初怨女冯小青,长寂在孤山脚下的梅树丛中。两座长满青草的孤坟,给西子湖畔增添了几分凄美的色彩,到这里凭吊的人们不免会回想起两位薄命佳人的凄婉故事。
冯小青原本是广陵(今扬州)的世家女。其祖上曾追随朱元璋南征北伐,打下大明江山,建立了汗马功劳。明朝定鼎南京后,冯家享有高官厚爵,到冯小青父亲则受封为广陵太守。冯小青的童年就在广陵的太守府度过,那日子可谓是锦衣玉食,呼婢唤奴。冯小青自小生得秀丽端雅,聪颖伶俐,深得父母的宠爱。冯小青的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善于舞文弄墨、抚琴弹弦,只有冯小青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从小对她悉心培育,一心盼望她长成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冯小青十岁那年,太守府中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尼,这老尼一身一尘不染的灰布袈裟,慈眉善目,她见冯小青聪明可爱,就将她唤到身边。冯小青觉得这老尼慈祥可亲,也就非常乐意地站在她面前。老尼抚着冯小青的头,缓缓开口说:“小姐满脸颖慧,命相不凡,我教你一段文章,看你是否喜欢?”冯小青好奇心正强,听她说要教自己文章,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专注地抬头看着老尼。老尼清了清嗓子,闭目合手,念了一大段佛经。老尼念完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冯小青,冯小青知是在考自己,当即也闭了眼,把刚才老尼念的佛经复述了一遍,竟然是一字不差。
老尼脸露惊诧之状,随即摇了摇头,口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对着冯小青母亲郑重地说道:“此女早慧命薄,愿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舍,万勿让她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三十年的阳寿!”意思说若舍不得让冯小青出家,又教她读书识字,那就连三十岁还活不到。冯母闻言大吃一惊,但她毕竟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认为凭自家的条件,冯小青无论如何也能过得舒舒服服。老尼凭一面之见断定小青命薄,定是故弄玄虚,岂可深信!送走化缘老尼后,冯母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暂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得了建文帝的皇位。朱棣进军南京时,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之臣,曾带兵坚决阻挡。当朱棣取得天下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诛连全族。年方及笄的冯小青当时恰随一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幸免于难,慌乱之中,随着杨夫人逃到了杭州。在杭州城里,冯小青举目无亲,只好寄居到一个曾与冯父有过一回交往的本家冯员外家中。冯员外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富殷,家大业大,见冯小青孤身一人,楚楚可怜,就收留了她。
住进了冯家,吃穿住都不用发愁了,可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使冯小青一直沉浸在悲痛忧郁之中。转眼到了元宵灯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到冯家来走亲戚的杨夫人,也就是曾带冯小青来杭州的那位夫人,见小青一个人闷坐在屋中,就硬把她拉了出来看灯。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制了不少谜语挂在灯上。待冯小青出来时,灯谜已被猜中大半,她走近看时,被一条谜语的谜面吸引住了: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
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条灯谜的谜底一下子就被冯小青猜中了,但更吸引她的倒是这首绝句体的谜面,仿佛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不由地站着发呆。
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制谜的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不禁升出一股怜惜之情。他早知道家里住进了一个遇难的小姐,听人说是如何才貌双全,无奈自己是有妇之夫,不敢随意造访。今见到冯小青,他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冯通走近小青,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转头一看,是一位风度儒雅的年轻公子,不由得脸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好悟性。”冯小青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几天后,杭州城里下了一场春雪。雪花飘落,到处银装素裹。冯小青的屋外有几树白梅,这时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满小院。冯小青自幼就偏爱梅花,尤其是白梅。在广陵旧宅她的闺阁前就种着一大片梅树,每到梅花飘香时,她总喜欢留连其间,享受那份雅韵。飘落异乡,又见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她沉闷的心情闪出一片晴朗。于是找了一个瓷盆走出房间,到院中的梅树丛中,十分用心地从梅花瓣上收集晶莹的积雪,准备用来烧梅雪茶。这也是她过去常做的一件趣事。
就在这时,也有爱梅雅好的冯通走进了小院,他是特意来看梅花的。两个爱梅人在雪地梅树下不期而遇,似乎都没有感到惊异,只是会心地相对一笑。于是,冯通开始帮着小青一同拂扫梅雪,同时零零散散地侃着梅花的趣闻和吟梅的诗词。不知不觉中,就收到了满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略带羞涩地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煮品尝梅雪茶,冯通欣然领命。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烧雪、品茶、谈诗,情融意恰。有了那次倾谈后,冯通情不自禁地总想找机会接近小青。小青觉得冯通文雅知礼,又善暖人心,因此也十分乐意冯通来看她。如此一来,冯通三天两头瞒着妻子崔氏来会小青,小青的小屋中从此充满了生机。终于,两人的感情发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彼此不忍再暗中相会、日日别离,在春天来临时,冯通向父亲提出了纳妾的要求。冯员外原本对聪明可人的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因此爽快地应充了冯通娶小青为妾的婚事。崔氏对此虽然耿耿于怀,但既然老爷子点了头,她也奈何不得,只在暗中切齿发恨。
小青与冯通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益发朝朝夕夕相伴相守。冯小青一个名门千金,嫁给商贾人家为妾,说来有些委屈。冯通对她那般轻怜蜜爱,她也就非常知足了,满以为劫难已过,否极泰来。在风光旖旎的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不料好景不长,新婚蜜月刚过,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就开发施展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挑三拣回。小青口味清淡,不习惯于冯家油腻的饮食,所以冯通常让厨子另外烧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这天,厨子为小青单独炒的菜被崔氏看见了,她故意斥责厨子道:“冯家有大鱼大肉,谁让你还烧这些没油腥的菜,想丢冯家的面子吗?以后不许再烧!”说完,把那两盘菜狠狠地倒在了污水池中。
因受制于崔氏,冯通很少有机会来冯小青屋中陪她。小青重新又落于孤寂中,因为有了那一小段美好时光,眼下的孤寂变得更加难耐。枯坐屋中,小青只好借诗词排遣忧情。这天,她心有所慨,写下这样两首绝句:
其一: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其二: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来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诗中倾诉了她处境的无奈,也暗喻了崔氏的压人之势。写成后诗笺摊放在桌上,就焉焉地睡着了。这时,正巧崔氏路过这里,见屋内寂静无声,竟不怀好意地悄悄溜进来窥探,无意中发现了桌上墨迹未干的诗笺。崔氏粗通文墨,竟也看明白了那两首诗的含义,知道是暗讽自己的,顿时大发淫威,吵嚷起来。崔氏的叫声惊动冯家上上下下不少人,见冯员外和冯通都闻声赶来了,崔氏便趁势发泄一番,她涕泪俱下地数落着:“我这个作大的竟管不了这个家了,有人看我不顺眼就明说好了,干吗非要在诗中诽谤我,传出去好让大家都知道冯家没有规矩……”她一边说一边捶首顿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抓到一丝把柄后,崔氏就决不放过,非逼着冯通把小青送出家门,否则自己就寻死觅活。迫于崔氏的泼辣横蛮,加之她娘家是冯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里的富商,不便得罪,冯通只好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冯家别墅中居住。
孤山位于西子湖畔,风景秀丽而宁静。冯小青身边仅有一老仆妇相随,面对西湖的朝霞夕岚,花木翠郁,冯小青提不起半点兴致。倒是孤山别墅的清幽寂静与她的心情颇能融为一体。
冯小青的住处靠近当年宋代处士林和靖隐居的地方,虽已物换星移,但这里仍留下大片的古梅林。梅花虽已开过,却仍能唤起小青无边的遐思。面对看尽人间盛哀的梅树,她不由地暗叹自己飘零凄苦的身世.形然而下的眼泪化成了一束悲诗;
其一: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其二: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其三: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伤心的小青只有借诗寄愁,梅花落尽,只换上满山的杜鹃,杜鹃滴血恰似小青的心。在这里,她思念已故的父母,怀念少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同时,她又切切盼望着心爱的夫君到来,他曾说过会常来看她的,可已过去月余,一直也没见他的踪影,是忘了她?还是受制于崔氏?
一个花红飘落的春末午后,午睡的小青被一阵急促的轻呼声唤醒。她睁眼一看,竟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冯通,她腾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冯通这时已进屋了,见到分别一月的小青,竟消瘦得如此厉害,心疼地将她拥住。正待叙别情时,门外老仆妇传话进来:“大少奶奶派人来了,请大少爷速速归府!”这边话还只到唇边,那里崔氏派来的心腹家人已进了院子,一场鸳鸯梦还未开始就被惊散了。
那片刻的相会,小青总觉得是一个梦,她好想那样的梦再入睡乡。可是又一个月过去,好梦不曾再来。小青渐渐茶饭不思,人变得病弱恹恹。她歪在病榻上,抱着琵琶,
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自撰的“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墨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执双裙带。
一日,一直病病恹恹、情绪低落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对老仆妇说:“立刻请一位高明的画师来为我写真,不惜金钱多少!”画师请来后,冯小青仔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在梅花树下,让画师为自己画像。画师仔细画了两天,终于画成了小青倚梅图,小青接过画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画师说:“画出了我的形,但没画出我的神!”
画师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接着又开始重新作画。这次,小青尽量面带笑容,神情自然地面对画师。又费了两天时间,画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冯小青对着画审视良久,仍然摇头叹息道:“神情堪称自然,但风态不见流动!也许是我太过矜持的原因吧。”
于是,第三次画象画师要求冯小青不必端坐,谈笑行卧、喜怒哀乐一切随兴所至,不必故意作做。冯小青体会了画师的意思,便不再一板正经地摆着姿势。而是如平常一般地生活行动,或与老仆妇谈笑;或扇花烹茶;或逗弄鹦鹉;或翻看诗书;或行于梅树间。画师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把握了她的神韵,用了三天时间观察,然后花一天时间调色着彩,把画画成。这副画中,小青依然倚梅树而立。生动逼真,几乎是呼之欲出。
冯小青重金酬谢了画师,然后请人将画像裱糊好,挂在自己的床边,天天呆呆地望着画中的自己,似乎在与她作心与心的交流。每日与自己的画像为伴。那情神真是顾影自怜、形影相吊,她把这种日子写成了一首诗: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画像上的小青光鲜依旧,可生活中的小青却日渐衰弱。无缘再会心上的夫君,画像又怎能解她心上的忧愁。此生万般无奈,她只好祈祷来世的幸福: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先;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事到如今,冯小青已希望殆尽,她无法争取今生,只好让它快快走完,以便尽早化作来世的“并蒂莲”。病中,冯小青一直拒绝服药,因为她要拒绝今生的凄苦。萧秋来临,万物尽凋。这天一早,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小青,把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给她唯一的亲戚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寻机送给冯家大少爷。一切交待完毕,她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面对自己的画象拜了两拜,禁不住
大声恸哭,哭声愈来愈小,终于气断身亡。这年她还不满十八岁,果然应了当年老尼的
预言,这究竟是天命,还是人为?
冯通听到了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小青的遗体大放悲声,嘶声喊着:“我负卿!我负卿!”清检遗物时,冯通找到了三副小青生前的画像,连同老仆妇转交给他的诗稿带到家中,象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不料,几天后,诗稿和画像被泼妇崔氏发现,全部丢在火中。冯通奋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杨夫人受冯小青之托,从各方搜罗了她的诗稿,将它们结集刊刻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