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中国发生了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灾难时期,说是自然灾害,其实说法不一,有说是计划经济的错误,有说是确因天旱,农作物失收,但不论成因如何,广东地区却因为饥荒而发生了所谓“大逃亡潮”,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女,纷纷偷渡至香港,当时的华界与英界之间的边界守军不如今天般严谨,很多人因此而成功前往香港,而当年的政策比较宽松,只要能抵达市区,基本上已经没有被捕的危险,剩下的,就是前往人民入境事务处,正式申请一张香港的身份证,证件到手,便切切实实地成为香港居民。
大逃亡潮的后期,一九六二年初,在广东惠阳,一位才刚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离开她的家乡,离开她的三位同胞姐妹与她母亲,独自偷渡香港,步行足有一星期,成功抵达香港的粉岭,被一家做坟墓石碑的好心人家收留,开始的时候,她不敢前往市区申领证件,躲在石碑工场好几个月,直到确知不会有被捕的危险,才由工场老板的一位朋友带领下,前往市区申请证件,从此,她在香港落地生根,未几就与带领她申领证件的年轻男人成婚,一起过着艰辛穷困的日子。
她为那男人开枝散叶生儿育女,数年间便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尽管她没读书识字,却因为中国人传统上对书本学问的简单崇拜,一直刻苦地供养她那四个小孩学业,当时香港刚实行九年免费教育,小学是无须学费的。在家境最艰难的日子,由于无法支付大儿子所读的幼儿园第二年学费,毅然在小孩只有五岁的时候,让小孩报读小学一年级,也因为贫穷,孩子最能感受磨难,更易成熟,小子一直奋力图强,并未有让年轻的母亲担心,只六七岁的儿子,已开始学会照顾更为幼小的妹妹,也学会在课余时候帮助母亲做一些工厂外发的小工序。
她们一家几口,原本不过是住在贫民区,一所简陋的自建木屋,一九六七年初,香港横头碪的一场木屋大火,把一整片的木屋焚毁,是失,也是得,这家庭得以提早被政府安置,入住廉租的政府住房,终于,有了尽管狭小但安稳的居所,剩下的,就是把儿女养育成人。
年轻的母亲并未有受教育,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开明民主的作风,她让儿女自己选择自己的将来,她也尊重儿女的个人私隐,她懂得感恩,也懂得施舍,她有一双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儿女也遗传了这漂亮的眼睛,她个子矮小,却有坚忍不屈的气度,不论贫困艰辛,她从不放弃,也从不羡慕别人的富裕,不会对生活抱怨,她一边坚强地抵抗生活上的磨难,一边鼓励儿女发展自己的学业,她懂得的不多,却因为自己的不懂,所以只提供一条底线给予孩子,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舍弃学业,而子女性格差别再大,却从不曾忘记母亲的唯一底线,四个儿女中出了三个大学生。
时日如飞,儿女逐一长大成人,这母亲也不再年轻,她从不催促儿女成家,因为她明白儿女已经不是小孩,各有自己的人生,儿女当中,她比较疼惜大儿子,那是因为大儿子成长在最最艰辛的岁月,却又最为懂事,从不让大人们操心,从前,大儿子的心愿是当一个药剂师,在香港当一个药剂师需要Ph.D的学历,尽管当他大学毕业时,已经有教授愿意聘请他担任助理,并以不错的薪金去帮补他的学费,好让他继续读书,然而大儿子却因为有感于还有三个弟妹依然在读书,父亲开始年老,不忍压力全由父亲继续承担,毅然放下书本,申请了一个教书职位,充当起“人之患”。这母亲暗自为儿子难过,因为她知道儿子放下的不是书本,而是理想。
然后,这家庭开始更为安稳,可是,上天却往往有着不一样的心思。
一九九六年的二月十日,早上十一时正,这开始有点老态的母亲在家里,打了一个她此生人从没有过的大喷涕,数小时后电话响起,她得悉已经是中学主任的大儿子在带领学生远足其间遇上山火,儿子因为拯救自己的学生而牺牲。经由成功逃生的学生口供指出,在他全身着火,倒地前一秒喊出的,是妈妈两个字。而政府报告指出,倒地的一刻,正正是他母亲打喷涕的一刹,都是早上十一时正。仿佛这可怜的母亲真能听到儿子在远方最后的一次呼唤。
母子,的确连心。
其余的儿女并未有让父母处理丧事,也不让父母出席丧礼,事发前一晚,这母亲才刚跟自己儿子一起晚饭,到再见之时,满脸是泪的她,看见的只能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骨灰包,那许多艰辛岁月,母子俩多少贴心对话,是自己亲生的骨肉血脉,如今却剩下一小包骨灰,阴阳从此相隔,做为母亲的她何其痛心。
只是此后别人无法从这年迈的女士表情中看出哀痛,她变得沉着,更慈悲,更包容,她甚至原谅了在山上引起山火的学生,她的心容不下恨。无私,大爱,早就种植在她不曾读书的心。
数年后,她随着女儿移民他乡,她把所有的爱留给外孙,在枫叶国静静地享受着悠闲,半生劳累,终于能有一个稍为富裕的栖息之处,或许上天其实待她不薄,起码,再劳累艰辛,她也拥有一段半个世纪的婚姻。
她很能接受苦难,也许她早就明白生命的奥秘,明白生活的哲学,她早就知道生命会有终结时,于是,当她丈夫先走一步,她也就很能坦然,纵有更多的哀痛,她也能明白并接受这是生命中的必然,她深信丈夫只是早她一步与大儿子在天国重遇,而她也会有与他们相见之日。
她,平凡,却伟大。
她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