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2月3日,日坛医院按预定计划,给陈毅做了胃肠短路吻合手术。手术是成功的。麻药的效力过去以后,陈毅的自我感觉良好,胃部的饱胀不适感也已消除。
一天后,陈毅高兴地告诉查房医生:“早起放了一个屁!”
这个喜讯使大家高兴万分,这说明经过短路手术以后,胃肠吻合很好,上下完全通气了。
一两天来,陈毅的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一直都为这事悬着一颗心:他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这不是一个小手术,万一发生粘连或梗阻什么的,可不得了。
现在上下通了气,完全放心了。
但是,日坛医院吴恒兴院长和给陈毅做手术的主刀医生们,内心却异常沉重。
他们在手术过程中发现,陈毅内脏的癌细胞已有广泛转移,胃肠吻合手术只能救一时之急,与阻止癌细胞转移毫不相干。
这时,他们为回天乏术和不能阻止癌细胞的无情扩散而深感苦恼,所能做的充其量就是尽量延长陈毅的生命和减轻他的痛苦。
胃肠吻合手术以后,为了防止伤口感染不能很快进食,得靠输液来维持生命。
这样,陈毅能用来输液的血管几乎扎遍了,鼻孔、胆囊、胃里都插了管子,一插就是连续十六七个小时,连起坐翻身都十分困难。
如此日复一日,给陈毅带来的无穷痛苦是难以想像的。
但陈毅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这一切,从不叫苦。
一天清晨,夜色尚未褪尽,四周黑沉沉的。一直陪在父亲床边的珊珊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我要吃面条!”
珊珊心细,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证实是父亲在对她说话,随即回答:“爸爸您等会,我就去端来!”
珊珊好不高兴,多少天来爸爸吃什么东西都没有滋味,今天主动提出想吃面条,难道不是一个好征兆?一碗热汤面端来了,陈毅眼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芒。
珊珊搀扶父亲半坐起来,用筷子一根一根地喂着。
她看见父亲的食欲并不好,吞咽困难,但终究还是吞下了好几根面条,心里比蜜还甜。
这天医生查房时,陈毅眼里放着光,吃力地说:“今天是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我早上吃了面条。我要争取年底下床走一走!”
所有在场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珊珊这才明白,父亲是为给毛主席吃寿面才吃面条。
更使她难以理解的,父亲卧床两个多月,病房里既没有挂历,也没有人提醒他,他是怎么知道这天就是12月26日呢?这说明他在心里一天天地计算着日子,无须人提醒。
其实,这天是12月24日。
可是谁都不忍心纠正他,权当他提前为毛主席吃寿面吧!珊珊看见父亲病成这样,还想着为毛主席吃寿面,使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
陈毅病危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许多老同志的不安和关注。
周恩来不声不响地走进病房,搬把木椅紧靠陈毅坐下,像亲兄长似地款款细语。
眼睛失明的刘伯承由人搀扶着走进病房,用手抚摸着陈毅的脸和手,互相说着勉励的话。
朱德夫妇、聂荣臻夫妇、李富春夫妇也来了。
王震怕陈毅在病房寂寞,经常带着小孙女一起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叶剑英几乎天天都来。
他怕陈毅说话多了吃不消,总是稍坐一会儿便退出来,一趟又一趟地在病房外来回踱步,久久不肯离去。“珊珊,几点了?”
这是陈毅第三次问时间了。
他的病情还在加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出现了呼吸困难。
珊珊知道,这是父亲等着会见乔冠华。
率领中国代表团出席完联合国大会的乔冠华,刚刚来了电话,说一会儿就到。
当乔冠华准时出现在陈毅的病房时,陈毅抬起身子,伸出双手表示欢迎,显得格外激动,连声说:“伟大的胜利,伟大的胜利啊!”
乔冠华泪光闪闪,久久握着陈毅伸出的手。
他动情地说:“在联合国遇到许多外国朋友,他们都让我转达对您的问候。他们都十分想念您。好几位非洲国家的外长,都请您病愈后再去访问。”
他还说,美国总统国家事务副助理黑格将带先遣组来到北京,为尼克松总统访华打前站,中美两国关系将翻开新的一页。
陈毅难得这样长时间处于清醒和兴奋状态,脸上出现少有的红晕,多次听到他说“谢谢”,“很好”。
由于长时间陪护危重病人,操劳过度,尤其精神上负担过重,张茜也日渐虚弱,最近连续咯了两次血。但她从不在人前示弱。苦些累些她不怕,看见丈夫疼痛难忍,一次又一次昏迷,却难以忍受,不止一次偷偷落泪。
在儿女面前,在所有医务人员和工作人员面前,她始终是强者,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使他尽可能少受痛苦,她已经作了而且心甘情愿作出任何牺牲。
一天,张茜领着儿女,带着一卷珍藏多年的字轴来到陈毅的病床前,陈毅看见妻子今天满脸堆笑,精神稍稍振作起来。
张茜要儿子配合她把手中的字轴展开来,一代宗师、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画家、书法家齐白石1957年93岁所写的条幅,立刻展现眼前。
陈毅一向对字画感兴趣,他微微抬起头来,不禁两眼放光,想不到这幅字画是白石老人当年录自他本人早年的旧作《赠同志》。
张茜一看丈夫的眼神,对他这时的心思完全心领神会,便饱含感情地读出声来:二十年来是与非,一生系得几安危?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
陈毅脸上浮出了微笑。
这首诗正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
时令正是严冬,但他已感受到了春天的脚步正向他一步步走近。
他怎能不高兴呢?他强打精神说:“我会好起来的!等我手术伤口长好后,我还要站起来,我还要走路,还要做些工作!”
张茜被丈夫的坚强意志感动了,频频含泪点头。
1972年元旦在凄惶不安和担心受怕中度过了。
陈毅曾几度昏迷。
第二天午后醒来,陈毅额头上、身上热得烫手,一量体温又发烧了。
这天下午3时,李先念来到病房。
陈毅的耳朵还好使,听到老战友到来,还是费力地睁开眼睛,缓慢、艰难地说:“谢谢你了,老同志了……我不能多讲话。”
在陈毅的病床前,李先念默默地停立良久,当他离开病房时,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是流着眼泪走的。
这天深夜,陈毅总算缓慢退烧,神志少有的清醒。
几天前,周恩来特地关照过日坛医院:陈毅同志神志清楚时,须随时向他报告。
当天夜里,周恩来接到医生的报告,立即从人民大会堂坐车赶往日坛医院,直奔陈毅病房。
两人久久地闭门长谈。以后几天,陈毅又几度昏迷。
一天,陈毅从昏迷中苏醒,认出身边有大儿昊苏、女儿珊珊,嘴里说着什么,好不容易辨别出几个不连贯的句子:“红军……毛主席……路线斗争,坚持原则……”1月4日,陈毅极度虚弱,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张茜领着儿女们守候在丈夫身旁,默默地祝愿丈夫平安,祝愿他尽快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早日康复。
或许是精诚所至吧,陈毅的眼睛动了一下,一会儿慢慢睁开了,嘴唇嗫嚅着,喃喃有声。
他认出了守候在病床边的妻子和四个儿女,显得颇为动情。
珊珊眼尖,知道父亲有话要说,赶快把耳朵伸到父亲嘴边,终于听明白了:“……一直向前……战胜敌人……”这是陈毅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1972年1月6日深夜11时55分,陈毅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
陈毅逝世后,围绕对他的评价问题展开了一场斗争。
以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为代表的一伙,在陈毅追悼会规格问题上硬要压低标准,仅按军内职务军委副主席安排,主席和其他政治局委员可以不必出席,对陈毅的悼词也大做手脚,在那份不足600字、简历就占了一大半的悼词中,硬要塞进“有功有过”几字,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恩来处境困难,也不时受到这伙人的无端攻击。
在面对巨大压力的情况下,他尽其所能据理力争。
陈毅作为开国元勋、人民军队的创建人和领导人、共和国元帅、驰名中外的外交家,仅按军委副主席一级安排追悼会,不但是对死者的大大不恭,而且受规格和人数的限制,陈毅生前许多亲朋好友和国际友人都将无法出席。
周恩来为无力改变这一局面而苦恼。
对陈毅的悼词,周恩来为改掉“有功有过”的提法煞费苦心。
在审定悼词初稿时,他斟酌再三,从他处境来说,他无力抗拒江青一伙定下的调子,只能委屈求全地求其次,尽量争取多改一点,改好一点。
他提笔加上了一段话:陈毅“功大于过,特别是皖南事变前后,他坚决执行毛主席关于新四军应渡江深入敌后作战以求发展的指示,在巩固和扩大新四军方面,做出了极大贡献。”
在送审时,他特地附信强调:“陈毅同志是国内国际有影响的人,我增改的一长句,对党内有需要。”
周恩来实在是用心良苦,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使周恩来感到莫大安慰的,是毛泽东了解陈毅,不赞成对陈毅作有功有过的评价,使得这一有意诋毁和贬低陈毅的图谋得以最终破产。
毛泽东审阅这份悼词送审稿时,冷峻的目光停留在有关功过评价的这段文字上,凝思片刻后提笔划掉了这段文字,随即写了如下批语:“基本可用”,“功过的评论,不宜在追悼会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