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哪位牛人说过一句牛话:要了解中国的国情,请去看一看春节期间的火车。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从来不坐火车的人听的,因为中国的小老百姓,绝大多数都体验过二氧化碳、氨气比氧气多的火车车厢。但没坐过火车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说,我就始终不知道我们的铁道部部长是否坐过火车。
所以,这位牛人“看一看”的说法明显不妥。对于每天坐飞机、大炮(假如真可以坐)的人来说,人挤人、挤死人的火车不像是交通工具,而更像是一个嘉年华游乐场,好像《天下无贼》里那一辆——有酒吧、可跳舞、宜游戏,满怀归家喜悦的人团聚在一起,打牌、聊天、睡觉、看风景,偶尔还能来两段露水情缘,到网上一摆,马上可以窜升成当月最牛X的帖子。
每当遇到这种缺乏常识的想象,我第一个想做的动作,就是揪住衣领打个鼻青脸肿,接着就想把他扔到火车上,让他开始体验万劫不复的回家之路。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经历,是在1998年的春天。从那以后,但凡听到有人在为各种高级轿车之间的“驾乘体验”而争论不休,我就觉得资本主义是万恶的社会制度。
98年的时候,我还在北京读书,大二,不名一文。春节结束后要返校,到昆明火车站一问,被告知硬座票已
经卖完,于是毫不犹豫买了一张站票——别奇怪,根本没想到要买卧铺票,直到大学毕业也没买过卧铺票。
当时的火车还没现在快,虽然也是K字头,但足足要走52个小时。
硬座车厢里挤得满满的,站在过道里的人多过坐在座位上的人,铺张报纸躺在座位底下的人也多过坐在座位上
的人,一不小心,座位底下就会探出一个头来,吓到你半死。
有人在吃方便面,汤水洒了一桌子;有人在吐痰,在喉咙里酝酿的声音让人想呕吐;有人在嗑瓜子,随手扔了一地;有人在打牌,七鬼五二三的游戏打了几十圈还不嫌累;有人把头靠在车窗上睡觉,了解情况的人知道是头不停在窗上撞,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上车前吃的摇头丸开始起作用;更多的人站在过道里,眼睛死盯着座位上的人,一等别人离开,便火速坐到别人的座位上,放松一下抽筋的大腿,头脑里想象着座位上的人得了便秘,又或者干脆被人扔了下去,从此一去不复返——实际上,这个间隙还是很长的。走廊里的人过多,从车头挤到车尾足足要半小时。你必须像绕过地雷阵一样小心,否则就会踩到某位躺在地上、满脸鼻涕的小孩。聪明一点的人会大声吆喝“开水来了,烫着不赔钱”,不聪明的人则死死地等、慢慢地挪,直到卖饮料、卖盒饭的手推车从铜墙铁壁杀出一条血路,你就可以跟在屁股后面,走一段高速公路。
走廊里、座位下、洗脸处、甚至洗手间都挤满了人,原本我想爬到火车顶上去的,无奈身手不够矫健、学校又没给买伤亡保险,所以只能到了车厢之间的接缝处呆着——这实际上是一个相对清静的去处,虽然很多人跑到这里抽烟,一不小心就有烟灰弹到你的头上。我拿了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开始了两天两夜的漫漫征程。
周围也坐满了人,想要伸一下腿,必须先站起来,但如果你站起来,旁边的人就会蚕食掉你的地盘,当你坐下来的时候,你会发现越来越挤——这是火车上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你必须拿捏到位,随时对自己的权利保持警惕。
这里是旅客上下的地方,火车一到站,我就必须站起来,被人群推到离门更远的地方,随后再像退潮一样慢慢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我看见脸被冻得发抖的人,偏偏还背着很大的蛇皮包,脚一搭上火车,便死命地往里挤,丝毫不管旁边的人不断地骂娘。这时候,“精彩”的一幕发生了——原谅我用“精彩”这个词:
人上完后,车门关上了,铁轨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费劲吃奶力气挤上来的人终于心神安定了下来。就在这时,人群中发出一句惨烈的叫声——我上错车了,让我下去!
这个可怜的人把车坐反了,但他已经站在了走道上。列车员始终不见踪影,火车却越来越快。人群“欢腾”了起来,有人出主意“把他从窗子里扔出去”。没想到这个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这个可怜人被人举了起来,像抬棺材一般,从人们的头上被移送到了窗口,然后——真的被扔下去了。
我离窗口太远,没能看清楚那个人的表情,只模糊地看见一个身影,从窗子里掉了下去。车厢里的人开始了喧哗,讨论着他的命运。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就在哀伤中、恍惚中,摇摇晃晃地度过了52个小时,不吃不喝。
工作以后,可以不用坐硬座了,甚至连去看它一眼的勇气也丧失殆尽,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怀疑起我们高歌猛进的GDP数字,甚至怀疑起所有改革的所谓成果。
很多人恍然而过,但关于铁路的有一个问题,始终不得正解:铁路部门说,春节期间火车票涨价,是为了实现旅客分流——票价高了,有人坐不起了,自然就会去选择别的交通工具,铁路运输的压力自然就减少了,服务自然就提高了。
我由衷敬佩这个人的智商,因为他说了一段我不能理解的话,也是无数必须坐火车回家过春节的人不能理解的话。
向永远为老百姓着想的铁路部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