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在下,牛津在左,剑桥在上,在地图上是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从伦敦去牛津,得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冬天的野外一片收敛之色。天空阴晦,草坡,灌木,田野的绿都被灰灰地罩住了。车窗不停掠过大湖,远远水面上扬起小小的白翅,据说是天鹅。
牛津安卧在斯。十多万人的小城。那座甜蜜的都城,她的无数的梦样的塔尖。19世纪诗人马修阿诺德说。
牛津的建筑是大块文章,两幢房子便夹起一条长街,越发显出楼的巍峨,街的精巧。学院,图书馆,博物馆,教堂,都是灰黄大石的华厦,似乎是17世纪的巴洛克华丽风格。近街的房子,上面总是一溜望不到头的窗和雕饰严整的柱头,底层嵌着酒吧,书店,系办公室,研究会,商店,银行,百货公司种种,没有蓄意的古,也没有刺目的新,只是一个“安”字。即使是缤纷的海报招贴橱窗,即使是圣诞节前,人流涌动,倒像是全伦敦的人都搬过来了,依然是妥当地活跃在牛津城的底部。在最忙乱的十字街头望开去,灰黄永远占据视野的1/2,永恒地接着另一半灰白的天空。现代城市真是很难规划好了,才知道每每的支离破碎感,都是楼宇各自为政的缘故。
一位在牛津读历史的博士生陪我们玩,可以去他的学院宿舍而不用买门票。牛津的行政机构是条块分割,地方坐大。条,就是大学—系的垂直结构,块,就是学院,学院从物理结构上看就是一座楼围着一个庭院。从权力结构上来说,学院管学生除了学习以外的一切活动。食宿、俱乐部、各色竞赛均由学院来操办。
申请牛津的学生,过了导师、系、大学三关后,还要另外申请学院,如果学院不接受你,就要再申请另一个。如果最后没有学院接受的话,大概就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那样,虽然有老公爱,但不受婆婆待见,日子会很惨的。据说牛津近年来排名下降,就与大学权力被架空有关系。可是学院确实把学生照顾得很好。
站在庭院里,能看到的只有灯光了。到处的灯光都柔和顺眼,非常的妥帖。楼道里居然打着脚灯,哪里象学生宿舍,简直是高级私人俱乐部的派头。不过牛津学生的生活一向很豪华的,在19世纪的牛津,没有贴身仆役的学生是稀有动物,可是也并没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20世纪英国评论家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做过研究,从17世纪到19世纪,英国著名文学家超过60%都出自牛、剑两所学校。不过,1630—1680年是100%,1830-1890是60%,递减的趋势还是说明社会在进步,文明在扩散。
冬天的四点,暮色四起,五点已灯火万家。英国最多是此刻的牛毛细雨,微吻着面颊,细到你会觉得拿伞来对付它是不是太粗鲁了。街灯下小道泛着流光,楼宇隐退到只剩轮廓,大树伸展枝臂,绝似中国南方的小镇。就这样走到宝德良图书馆(Bodlieian Library)幽幽的门廊里。
须知这处是牛津的丹田所在。中世纪还没有木版印刷的时代,所有书均是人手抄写,而且均为教会财产。一个教士一辈子能抄的书一手就够数。牛津作为教会的教育基地,坐拥书城,傲视全欧,顾盼自豪。那时的学生不能借书,也没有自己的课本,全靠一个抄字,大概如《孩子王》中情景。目前这个图书馆藏书430万册,并有5万册孤本手稿。可是博士生喃喃抱怨:“很不好用……复印一张要7P,而且只能复印单张,不可以把书摊开两面同时复印……书只能在图书馆里看,不能借出来。”谁叫他研究历史?只好继续活在中世纪了。可是,那一刻,夜色昏暗,宝德良图书馆的主要建筑是一个回字型方楼,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使人产生幻觉或者冥想的天井,在回字楼的四边中点各切出一个拱廊通向中心天井。我站在某一个黑暗的拱廊中,对面楼里一格格灯火瑰丽的圆顶窗口,灯光洒下弹跳在天井里雨后的湿润鹅卵石地上,天井中就似乎正孕育着一种很豪华的灵魂。很是出了半晌神。
牛津骨子里并不是这样一味安宁的。10世纪左右,它为争取从教会独立而战斗;14世纪和当地镇民发生冲突武斗,死了几百名学者,事后靠国王摆平,还要牛津交五百年罚款才算了事。好辩和善斗是牛津的传统,通过牛津大学学生辩论会延伸,要文斗不要武斗。“民主政治最重要是辩论,无论你支持哪派,哪种观点,都要懂得为自己的立场辩护!”辩论会中有四种辩论形式,其中的“国会式”便是日后国会辩论的彩排,首相、反对党领袖对决,最后学国会那样用声音表决。牛津毕业生布莱尔精通此道,所以赢得国会内部的文斗,就可以对伊拉克武斗。但我觉得昂山素姬依然技高一筹,以文斗赢得了军政府的武斗。
在牛津的时光觉得处处说不出的熨帖,感触却是写这篇小文章时逐渐升起来的。不管英国版图做何变化,牛津和剑桥始终是英国的底气所在。倒不是900年的历史就怎么样了,而是这大学对某些价值的坚持和守护是一直被尊重,被维护的,而且延伸渗透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去,使社会生活一直有比较稳定和牢固的一面。站久了自然就成为了雕像,别人是很难不肃然起敬的。世界级名校是什么,大笔投资?大批名师?一流学生?学术地位?国际表演?我没有概念。不过去牛津浮光掠影一天半,感想是有一点:想做名校,至少不能太投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