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乃堆拉山口时正是中午,一下车,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片爽朗的笑声。隔着两根铁丝网,中印两国的士兵正在用不流利的对方语言夹杂着手势聊天。”今年8月,到中印边界进行采访的中国记者描述了两国边界现状的一个小细节。
乃堆拉山口,因其处在锡金与中国西藏边境之间的地理位置,一直是中印边界的敏感地区。10月2日乃堆拉山口的开放通关,被视为中印发生边境冲突迄今较有突破性的合作。
此前9月26日至27日,中印边界问题中方特别代表、外交部副部长戴秉国与印方特别代表副部级官员纳拉亚南,在北京举行特别会晤。这是继1981年中印开始就中印边界问题进行谈判以来,双方谈判代表的第6轮会谈。据称,2003年之前,中印双方的谈判都是司局级的“工作小组”,2003年印度总理瓦杰帕依访华时,与中方协定,将边界谈判的代表规格提升至副部长级。
“这一变化非常有意义,”上海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南亚中亚研究所所长王德华说,“副部长级别的谈判是有一定决定权的。”
锡金,“已不是两国关系中的一个问题”
9月27日下午,中印边界谈判最后一天,外交部发言人秦刚主持例行记者会时被问及“中国是否认为锡金是印度的一部分?”秦刚回答:“有关锡金问题,随着中印关系不断改善,这已不是两国关系中的一个问题了。”和以前历次外交部发言人就此问题的回答一样,中方依然没有明确的表态。不过,情况已经不一样。
中国一度是世界上惟一一个承认锡金是独立国家的国家,并在中国出版的地图中有明确的标示。国内新华社的“锡金概况”中曾经写道:印度政府于1973年4月对锡金实行军事占领,5月8日印锡签订“锡金协定”,锡金的内政、国防、外交、经济均由印度“负责”。1974年6月20日锡议会通过了由印度拟定的锡金宪法,规定印度政府派驻的首席行政官为政府首脑和议会议长。1974年9月《印度宪法修政案》规定锡金为印度的“联系邦”,有印度两院各为锡金设一个议席。1975年印度军队软禁了锡金国王。不久,印度议会通过决议,正式把锡金变为印度的一个“邦”。现在,这个网页已经无法打开。
2003年,时任印度总理的瓦杰帕依访华,中印双方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西藏自治区和印度共和国的锡金邦之间经过乃堆拉山口开展边境贸易的备忘录。这份文件实质上承认了印度对锡金的主权。
中国政府从没有发表过正式的声明承认锡金是印度领土,印度亦因此表示过不满,但是目前在中国外交部的官方网站上,已经将锡金从国家和地区一栏中去掉。
今年4月,印度外交秘书则向新闻媒体展示了一张中国官方的新版地图,在这张地图上,锡金已经被划为印度的一个邦。该外交秘书称,这张地图是当时中印官方谈判时,中国递交给印度方面的。据外电报道,印度方面同时重申,印度承认西藏自治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的一部分,印度不允许西藏人在印度从事反华政治活动。国内有网友对此评论:“有斗争也要有妥协,为的是在另一些方面也争取支持。”
据国内媒体报道,乃堆拉山口正式开放初期,即能使锡金邦转口的贸易价值至少达到每年2亿美元左右。报道称,在乃堆拉山口一侧的锡金,其首席部长查姆林正在因为中印边贸开放“心花怒放”,表示“乃堆拉贸易将要把锡金带入一个新的繁荣时代”。锡金似乎不再是一个引发敏感话题的“历史遗留问题”,而开始全心全意奔小康。
青藏铁路推动中印谈判进程?
2005年10月15日,青藏铁路正式完工。本港媒体发表观点认为青藏铁路的贯通很可能成为推动印度加速解决中印边界问题的动力。显然,“与一个崛起中的中国谈判,总比跟一个已经崛起的中国谈判,要好得多,所得的甜头也较多。”
现在已经有印度军方以及一些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1962年中印边界战争中,中国方面突然宣布停火,并主动后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当时中国军队的给养非常困难,需要从内地运至青海,从青海用汽车运至西藏,再从西藏用汽车甚至是人畜之力运至前线。与背靠大平原、有良好交通网络的印度相比,吃亏很多。
国内媒体曾于今年到中印边界采访,发现“印度在我边境当面已基本形成了以铁路、公路、空中运输相结合的立体运输体系,距离边境最近的铁路只有40公里”。而中国方面,在冬天大雪封山之后,边防军甚至连蔬菜都吃不上。
中国政府下定决心,投入330亿元人民币,攻克诸多工程技术难题,终于在青藏高原建成的几十年前被外国工程师认定是无法建成的青藏铁路,不仅可以拉近西藏与内地的联系,改变西藏与内地巨大的地理屏障,而且,据本港媒体称,“解放军在西藏的军事部署、后勤补给及机动能力,也随着青藏铁路的落成而大大提高”。在此条铁路落成当日,印度方面表示“(青藏铁路)使印度在边境地区的军事力量受到严重的挑战与威胁。”
一条边界两条线
从第6轮会谈后的新闻通报可以看出,这次“友好、合作和建设性”的会谈除了再次确认两国会从大局出发考虑两国边界问题的原则以及确定第7轮会谈将在新德里举行外,似乎没有其它实质性的突破。
海内外观察人士一致表示,中印边界谈判进入了“最艰难时刻”。“中印两国无法就边界问题的解决达成时间表。”王德华说,“毕竟这个问题已经一百多年了,不是一时能够解决的。”
全长约1700公里的中印边界,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两条线:传统习惯线和实际控制线。前者主要是在近代以前,中国与周边国家一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国境线,只是依靠传统习惯、治理范围约定俗成形成了一些边界。印方占据实际控制线的依据就是麦克马洪线。
1913年,英印政府外务大臣麦克马洪炮制麦克马洪线时,只是在地图上随意划了一条粗粗的线,而这条粗糙的“分界线”在现实地理上宽4公里。这条大致以喜马拉雅山主脉分水岭为界的“中印边界线”,实质上将中印传统习惯线北推了约100公里,将原属中国管辖的9万平方公里土地划归英属印度。
今年4月,两国在共同签署的《解决边界问题政治指导原则协定》中约定,解决边界问题要兼顾“历史和现状”,便是分别指传统习惯线和实际控制线。
中印边界出现争议的区域总共为12万5千平方公里,分为东、中、西三段。西段主要是中国新疆和西藏交界的阿克塞钦地区,大约3万平方公里,目前由中国控制,也是惟一一块基本上符合中国认可的“传统习惯线”的区域;中段主要在中国和尼泊尔边界的西北,范围大约2000平方公里,锡金即在这一地区。
中印之间主要的边界问题集中在东段,即麦克马洪线以南与中印传统习惯线以北之间的一块面积为9万平方公里的区域。这块目前由印度实际控制的区域一直都是中印边界纠纷中的矛盾焦点。1962年,双方因边界问题而起的战争主要便是因为印度政府在这一地区不断采取“前进策略”而引发。
这块9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相当于三个台湾、六个北京或者十个引发英阿战争的马尔维纳斯群岛,是中国最大的一块存在争议的领土。这里地势平坦,气候良好,中国官方媒体曾经引用专家的话称这块区域“森林和水利资源很丰富,森林资源占到了西藏的40%”。位于这一地区的达旺,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故乡,一位研究者对记者说:“1962年中印战争的时候,西藏老百姓非常踊跃地支持解放军。”
中印之战未能解决边界纠纷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身份曾先后与三个国家发生过大规模武装冲突:1962年,对印度自卫反击战;1969年,中苏大规模武装冲突;1979年的对越南自卫反击战。
仅从军事意义上而言,对印自卫反击战无疑是一次经典的胜利。
1962年10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群和各团属炮兵对克节朗地区开炮,拉开中印之战的序幕。仅仅5天,中国反击部队即歼敌千余,收复了克节朗河以南、达旺河以北、不丹以东、达旺以西的全部领土,在事实上否认了所谓“麦克马洪线”。
10月24日,中国政府发表停火声明,提出双方各自后撤20公里,脱离接触。却遭到印方拒绝。印度于11月14日,首先从东线瓦弄方向发起进攻。据称中国军方人士回忆,当时的西山口战役中,印军曾估计中国军队至少要攻半年,结果一个早上就拿了下来。
11月20日深夜,周恩来约见印度驻华临时代办班纳吉,向他宣布中国单方面停火的决定。12月1日,中国军队不仅退回麦克马洪线,并在此线基础上后退了20公里。
就这样,中印边界战争完全结束。
与印度高层私交深厚的西方记者马克斯韦尔在其著名的《印度对华战争》一书中提到中国方面突然停火并撤军的举动时写道:“这与其说让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不如说是让全世界都目瞪口呆。世界战争史上还从没有过这种事情,胜利的一方在失败者还没有任何承诺的情况下,就单方面无条件撤军。”
在中国军队突然停火、北撤后,印度并没有听从中国政府的建议,反而迅速重新占领了中国军队撤出后的地区,甚至在一些地段将“边界”推到了比战前更北的区域,并在这里设立“东北边境特区”,于1986年将这里设为印度的第24个邦“阿鲁纳恰尔邦”。
目前,印度已经向这一地区移民700万人,几乎是相邻的西藏总人口数的两倍,以此造成既成事实。任何谈判都只能在这一“事实”的基础上进行微调。
印度来说,印军的后方是大平原,有良好的交通系统,很适合进行供给。
此外,东线地区夏季是雨季,经常发生泥石流,而冬季又有大雪封山,所以曾有印度人认为,中国选择在10月下旬发起自卫反击战,是经过周密考虑的。
1962年10月,中央军委战略小组组长刘伯承曾经给作战计划提出要求:“全部文章要作在‘速战速决’四个字上。”
战后边界余波不断
至20世纪80年代末,印军在印中边界陆续集结了2个军部、8个师、36个旅,以及空军、情报单位等,总兵力已达20多万人。在边界的中、西段,仅浅近纵深地区,印军兵力即达7.2万人,并拥有14条公路干钱、6条空中航线、5条卫星通讯线路和16个野战机场。在东线,印军部署了26个满员旅、7个飞行联队、21个边防营,还有流亡的西藏人组成的一万余人的“印藏特种边境部队”。据《印度的军事力量和政策》称,在印中边界,印方拥有比中国更强的山地作战部队和火力,飞机也比中国先进。《印度快报》的报道称:印中边境局势已完全在印度的控制之下。
1980年代后,一些小的边界冲突时有发生,但由于双方还算克制,没有造成大的流血事件。
1993年,经双方努力,两国签署了边界和约,1996年江泽民访印时在回答《印度教徒报》记者时说:“我们相信,只要双方共同努力,中印边界问题最终可以得到公平合理的解决。”两国签署了有关为解决边界纠纷建立互信措施的协议。不过,这些转机在1998年印度进行核试验后化为乌有,中印关系恶化。
进入21世纪,中国对印度进行核试验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2002年初,中国总理朱基访问了印度。2003年6月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访华;11月底,中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对印度进行了访问。中印高层的接触大大推动了双边关系,中印再次启动了边界问题谈判。
中印边界未来的难题
前驻印度大使程瑞声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认为,中印两国近年来在两国关系上的亮点当属今年4月两国共同签署的《解决边界问题政治指导原则协定》。
“这意味着两国会从大局出发,而不是仅仅局限于一点。”程瑞声说,“在这个协定的英文版本里提到,双方要进行一个meaningful(有意义)的调整,这个是比较关键的。”
第6轮会谈中,印方的边界谈判“特别代表”纳拉亚南被解读为一个“meaningful”的变化。他曾任印度情报局局长,又是现任的国家安全顾问。有观察者认为,由这样一个“有实权”的人担当“特别代表”,可见印度政府将中印边界问题的谈判上升到关系国家总体战略的高度。
不过,边界问题在中印两国的舆论压强都不低,一向立场强硬的印度更是如此,有专家指出,“即使双方领导人宣布承认对方实际控制区,印度的议会是否会支持政府决定还很难说。”在记者面前,印度的驻华记者就表示,绝不会就中印边界问题说一个字,因为国内对此实在“敏感”。
前驻印度大使周刚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边界谈判一般有三个步骤:第一达成原则,第二讨论、调整方案,第三实地勘界。他说:“现在两国政府基本上完成了第一个阶段,而真正的困难都在后面。”
周刚认为,边界谈判每每会遇到国内强烈的民族情绪,这种情绪很正常。“边界谈判一般都会涉及一个国家的主权、尊严,边境人民的生活,现在还会涉及资源等问题,这更关系到一个国家未来的发展。”周刚说,“中国民众已经是非常克制、非常理性的了。”
周刚认为,“在中印边界问题上,印度是既得利益一方。它要千方百计维护既得利益。印度官方多年来也是用这种精神来教育、引导印度民众的。”
另一位学者也告诉记者,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印度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的节目仍然是关于1962年中印战争的内容。
如何引导以及应对民众情绪,将成为未来两国政府解决边界问题的一个重要课题。社科院研究员王宏纬说:“尼赫鲁过去错误的宣传使很多印度人认为中国人是魔鬼,印度领导人面临扭转这种观念的问题。”而在中国,麦克马洪线作为帝国主义侵华的象征,一直是历史教育的一部分。
记者采访中,多位中印问题资深人士都表示,想靠谈判恢复中印东段9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不可能的。那位不愿具名的原外交部研究人士说:“中国政府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在东段你不可能让步,否则就等于你认同了麦克马洪线,也就等于承认了1962年的战争是侵略战争,而且还要顾及国内民众的情绪,特别是藏民的感情,因为六世达赖就出生在那里。”
“关键就在于以什么方式突破麦克马洪线,”这位研究人士说,“这对中国和印度政府都是个考验。”
也有中国学者提出,《解决边界问题政治指导原则协定》中的一些原则在实际操作中应当被慎重对待。比如分水岭原则,有学者认为这一原则实质上是麦克马洪线划线的一个原则,应当防止这一原则被利用来为麦克马洪线寻求理论依据;又如边境地区人民应有利益原则,有学者指出,印度用50年的时间向东段有争议地区移民700万,试图造成既成事实,这一原则在实际操作中可能让中国陷入被动。
来源:凤凰周刊2005年第31期总第2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