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26日,记者从北京踏上了去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驻军点——神仙湾哨所的征途。
此时,《中国青年报》正在开展在全国影响甚大的“80后是不是垮掉的一代”大讨论。
神仙湾哨所地处喀喇昆仑山口,海拔5380米,隶属新疆军区某边防团。山上长年积雪,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一半。此地因此被生物学家称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生命禁区”。
“生命禁区”也是国土,也需要有人守护。于是,神仙湾边防连就长年在山上守“卡子”——边防官兵对守哨所的习惯叫法。
“80后”,是目前社会上对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的习惯称呼。
出于职业习惯,记者一直在关注这场讨论。但在接受此次采访任务之初,记者并不认为神仙湾与这场热闹的纷争有什么联系。
当记者来到神仙湾边防连,与刚从卡子上换防回来的官兵坐在一起时,蓦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群真实的80后。1986年的,1988年的,他们稚气的脸上还留着高原紫外线留下的纪念——酱紫色的脸色,这使他们的神情看起来与年龄很不相符。
该边防团团长柳林告诉记者,神仙湾边防连官兵的平均年龄“也就20出头”,几乎“清一色的80后军人”。
其实,经过一年在神仙湾守卡子的磨炼,这些80后军人变化的岂止是神情!
质疑:80后自私,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发现:80后军人心里有信念,有祖国
我们的车队在一公里一公里地向神仙湾靠近。没有铺柏油的山路崎岖不平,更有河水漫上来,把路浇成了溜冰场。
神仙湾苦,这是有言在先的。柳团长说,这两年部队去接兵,对应征青年家庭走访时,就“既介绍神仙湾的荣誉,也介绍神仙湾的艰苦”。在新兵连,团里也用展览、图片、放光盘的形式,尽量向新兵展示真实的边关生活。
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五六十个新兵写申请书或口头请求,要求到全团最艰苦的神仙湾去。
“这不排除他们有年轻人的热情,甚至冲动,但也说明他们向往荣誉和崇高,有挑战自我的勇气。”指导员党处照——一位看起来50多岁、实际上刚满32岁的中尉评价道。他的头发因长年在高原守卡子而掉得快到“中央”了。
“介绍得再苦也没有真正的神仙湾苦。”正在山上守卡子的炊事班士官李怀武毫不讳言:“我刚上来时后悔过,也哭过。”
是啊,这些80后们哪受过这种罪啊!“刚来部队时,吃自助餐,他们都尽挑好的拣。看到地上有垃圾,从上面跨过去也绝不伸手拾起来。”党指导员说。李怀武也承认,自己刚当新兵时“脾气暴,一点亏都不能吃”。跟他同在炊事班的张黎阳则是“笔记本就在我手边,别人让递一下,我都不愿意”。
也教育,也谈心,也帮助,但这一切都没有“上山”来得直接而真实。
山上是那样一种环境,几十个人远离温暖的大集体,生活、训练、巡逻,一切都靠自己组织、做主;寂寞、孤独、后悔、哭泣、思乡,一切都靠相互安慰、倾诉、鼓励、甚至发泄。
李怀武在山上也好争,“可战友们都不跟我争,慢慢的我就不好意思争了,脾气也改多了。”
张黎阳在山下因为从不愿帮助别人,“与战友的关系闹得很僵”。上山后,“人家老帮助我,帮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守卡子几个月,18岁的小张已经学会帮助别人、而且乐意帮助别人了。
在神仙湾,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会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守卡子太苦了,在这种环境里,大家都学会了团结协作、宽容忍让,少了自私自利,没了磕磕碰碰,有时候,我这个指导员都闲得没事干了。”党指导员摸摸光溜溜的前额,嘿嘿直乐。
这位1993年入伍的指导员虽然数落了80后的兵“娇气、身体素质差、没有以前的兵皮实”等等一大堆不是,可他“还是愿意带现在的兵”。“以前的兵的思想觉悟主要是服从型的,而现在的兵的思想觉悟是自主型的。他没弄明白,绝不盲从。一旦明白了,比你希望的还积极主动。”所以,他觉得“能把这样的兵带好,很有成就感”。
是的,神仙湾的80后军人就是这样一群人,一旦他们明白了守卡子的含义,明白了守卡子的责任,他们就是那样的义无返顾。正在山上守卡子的排长张禹25岁,军校毕业后主动要求上神仙湾。“什么都不图,只要人们知道有一个地方叫神仙湾,在神仙湾上有这么一群兵,我们就知足了。”
张黎阳和战友们闲聊时经常念叨,没有一种信念,这么苦的地方,谁也呆不下去。记者问他:什么信念?“守好边防呗。”他说话时的神情再自然不过了。
有一种高度,它不能用海拔来衡量;有一种感动,它不能用眼泪去证实。可此时,记者还是止不住用流泪的目光仰视这些80后军人。
质疑:80后只知道坐享其成,害怕吃苦
发现:80后军人在学习吃苦,在吃苦中成长
我们的车队在一米一米地向神仙湾爬行。
从团驻地的平原到神仙湾,其间要翻越4座达坂(维语:山顶的意思),最高的哈巴克达坂海拔5800多米。
随着海拔的增高,上山的队伍中有人开始出现头痛、呕吐、耳鸣等典型的高原反应症状,记者也不例外。许多人开始吸氧气了。我们只是乘车行进,而驻守在神仙湾的官兵的职责是:负责200多公里边防线的守防;每周两次巡逻4个固定点位,其中3个点位在海拔5700米以上;还要完成正常的军事训练。
这样的苦,这些在“蜜罐里泡大的”80后们受得了吗?
刚看到这些新兵时,柳团长真怕他们守不住神仙湾。“懒啊!家里都娇生惯养的,叠被子、打扫卫生这样的活都不愿干,自己的衣服脏得起油了,还懒得洗。没一点吃苦精神。”
可神仙湾是什么地方?自从1956年,中国军队在这里设立哨所,1982年9月8日,这里被中央军委授予“喀喇昆仑钢铁哨卡”荣誉称号,这里就变成了一座熔炉。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一茬又一茬的花季青年,在这里被锻造成一个个合格军人、钢铁男子汉。今天,走进这里的是80后军人了。
士官杨铁龙现在还不到19岁,吉林人。他14岁跟人学二人转,“没少吃苦”,15岁跟人学做面包,“每天都得熬夜,苦得很”,后来又独自闯荡到山东打工。2004年征兵时,部队的人来家访,告诉他要去的部队比别的部队“苦十几倍”。杨铁龙不怵:“我什么苦都吃过了,还吃不了那点苦?”他坚决去了。
“2005年3月19日开始上山。”刚听说自己被分配到英雄连队,杨铁龙心里“挺美的”,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很牢。
到哨卡一看,“就十来个人在那里敲锣打鼓欢迎我们”。四处一瞧,几座房子,一座哨楼,周围啥也没有了。“我一下就后悔死了!”
杨铁龙被分到战斗班,见天就得去巡逻。翻雪山,越冰河,洪水,缺氧……神仙湾的苦大大超过了他对苦的认识范围,但这个小伙子硬是把这个苦受下来了。“大家都一样,就不觉得苦了。”
屹立在“生命禁区”的“喀喇昆仑钢铁哨卡”神仙湾,海拔5380米。向文军 摄
唐涛,一个长着娃娃脸、还不到19岁的甘肃小伙子,对“现在的兵不能吃苦”一说颇为不满。“去年8月,我们去巡逻,道路被洪水冲断了。连长说无论如何也必须到达点位,我们硬是冲过去了。谁知回来又遇上冰河,巡逻车陷住了。我们要下去推车,连长说,你们还年轻,要保重好身体,他自己穿着个裤头就下冰河了。谁说我们不能吃苦了!”
张禹排长发现“神仙湾的兵很能吃苦”。每次巡逻,官兵们都要翻越几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趟过几条冰河。到离卡子最远的点位巡逻,来回六七十公里,不通巡逻车,要全副武装,穿着厚重的军大衣,徒步巡逻,“没有一个人喊苦”。
正是这样一群不怕吃苦的80后军人,在神仙湾创下了近年来,“连队巡逻执勤到点、到位率100%,没有错报、漏报一次重要边情”的佳绩。
神仙湾不是魔城,再软弱的人一进这里就变坚强了,再娇生惯养的人一进这里就变得吃苦耐劳了。张黎阳的变化也许有一些代表性,他是家里的老小,上有两个姐姐,所以“当了3个月的新兵还是挺懒的”。可上了神仙湾,感觉不一样了,这里有一种氛围在影响你,有一种动力在敲打你,“再懒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会学得勤快起来”。
“从放弃到努力”,是杨铁龙守了卡子后最大的变化。“以前遇到困难都是放弃的多,现在则是想办法克服它。”
有一种成长,你听不到小树拔节的声言,却可以从健壮的树干、翠绿的叶片上,看出它在茁壮成长;有一种成熟,你看不到它沧桑的皱纹,却能感觉到它的力量。
质疑:80后情感冷漠,不懂得感恩
发现:80后军人感情丰富,时时在感恩
我们的车队在一寸一寸地向神仙湾挪动。海拔在向我们的忍受极限逼近。我们都在大把大把地吞下各种抵御高原反应的药片。
我们在艰难的行程中体味着神仙湾的官兵所经历的一切。
一路上手机都没有信号,好容易挨到三十里营房,有点信号了,赶紧给家里报平安。母亲在电话里听到喘气声不放心。记者说,没事,刚上楼走急了点。
这一招是跟杨铁龙学的。小杨当兵时实在太小,父母不放心,老打电话。小杨发现神仙湾这么苦,不敢告诉父母,每次通电话都拿这招“骗”爹娘。他到现在都不敢把守卡子的照片寄回家,全寄在山下照的照片,“在山下养得白一点了,让他们看到我的身边有树、有草,跟老家一样,担心就少一点。”
好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儿子!在神仙湾,这样的好儿子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李怀武每次跟家里通电话,嘴里总说“好得很”,一放下电话,“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可当记者问他,如果有一句话能让你父母听见,你会说什么。他说:“我想告诉他们别为我担心,我已经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前两年,团里准备在春节寄给官兵家里的贺年明信片上,印上神仙湾的照片及介绍,没想到却遭到全团官兵的一致反对,理由只有一个:写了介绍,家里人看了会担心。“所以,我们今年的贺年明信片上就只印了照片,没写介绍。”柳团长告诉记者,“这是一群识大体、重情义的孩子啊!”
在神仙湾采访,记者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这些军人浓浓的情义。指导员家属托人捎来粽子,他们感激,高呼“嫂子万岁”!医疗站的医务人员来巡诊,为他们唱歌、跳舞,他们就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来慰劳姐姐们;大蒜发芽了,他们把配发给自己的维生素片掰碎了,补充给大蒜苗,感谢它带来了一片绿色……
面对这群朴实善良、处处替别人着想的年轻军人,不知怎的,记者就想起那封著名的父亲致大学生儿子的一封信来,信里父亲指责儿子不懂感恩,写给父母的信不及一份电报长,且封封都是催款单。这封信在关于80后的讨论中掀起了一个“讨伐”高潮。
可此时,记者怎么也无法将这个“讨伐”对象与眼前这群80后军人联系起来。杨铁龙说,记者采访他,他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自己能上报纸了。害怕的是,父母看了报纸,知道了他的真实情况会担心。
有一种真情,它以“欺骗”的方式出现,你体会到的却是爱;有一种感恩,它不以语言的形式体现,却让你体会到温暖。
记者告诉杨铁龙,你放心,看了报纸,你的父母会高兴,别人的父母会羡慕你的父母,因为他们有一个好儿子。
在乌鲁木齐,当记者把这件事告诉新疆军区田修思政委时,这位中将脱口而出:80后军人都是好样的,只要我们引导得好,所有的80后军人都能成为祖国的好儿子。把边防交给80后军人守卫,让80后军人把守国门,祖国放心!
1月30日,我们的车队终于到达了神仙湾。高原灿烂的阳光下,在喀喇昆仑山口,在离首都万里之遥的中国西北角的国门前,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哨所,一列整齐威武的80后军人组成的队列,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记者李雪红特约记者宫曦岭通讯员吕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