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那个梦,因为反复地做过很多次,所以每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梦里有万无一失的冒失鬼,还有清脆又清脆的铃声。
有一肚子最傻的傻话,
只能在最漂亮的信纸上落笔
她也记得年少时曾那样一长篇一长篇地给人写信。功课很紧,都把信纸铺在几何习题集里面,纸刚好比书页小一点点,所以父母突然走进房间来,也好把前一页盖上去,完全不着痕迹。而写信用的纸又不能普通,所以中午的时候她总是钻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翻信纸,把零花钱散在那里。那些女孩子爱的零嘴冷饮,她倒不那么在乎,而心里还隐约有点骄傲的味道。
每日早晨都咬着点心去学校,把昨日的作业本递上去,又要想如何尽快把今天的本子填满。下了课那几分钟总要飞一样奔到厕所去,然后再奔回来写上几行公式。成绩总挂在中间,她也没有着急的心情。而她名字普通,样子也平凡,不过结交几个座位周围的同学做好友,说几句无聊笑话或者八卦,老师也不一定记得起她的名字。所以认识几个没有见过的人,而彼此又说着最真心的话———或者是不能对一般人说的傻话,淑珍很珍惜这样奇特的经历。
在那样平淡的岁月里,写信给笔友才是淑珍的头等大事。
隔壁班的男生收到一张卡片,
又退了回去
什么时候开始注意隔壁班级的伟天,她也不记得了。好像是在军训的时候,眯着眼睛站在太阳底下,乱转眼珠时望见他的。或许是某天午饭的时候和他擦肩而过,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正好扫到他的身上。每个星期一都有升旗仪式,每个班都有几个高大的男生被派出去举国旗,还要被介绍一下名字,那天里面就有他,她便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下他的名字。
谁知就在无意间去隔壁班的时候,赫然看到期中考试的光荣榜上,伟天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心里竟然大大地一喜。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伟天班里的女生“你们那个第一名是谁啊”,别人也就告诉她伟天这样伟天那样,比如他有多受老师的宠爱,是从一所不怎么样的学校考到这里来。另外也八卦了几句伟天收到女孩子情书的事情,“有很多人喜欢他的,可是呢,他竟然直接把别人送他的卡片给退回去。”
淑珍暗暗吓了一跳,可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
许多美妙的句子蹦了出来,
在她的心里
每天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开始默默念这个名字,细想那些遇见他的情节,重复到每一个细节。他写字时喜欢把笔尖含在嘴里,他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上扬的;或者是,今天遇见他的时候他微微偏过头去,衬衫的领子有一些歪,他今天穿的鞋子颜色好像一块草莓软糖。想到这一些淑珍都会不由自主地在黑暗里笑起来,可立刻又会有一些小小的悲哀。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注意到自己,怕是连自己的存在,都无知觉。
这样的难过让淑珍辗转了好几个晚上,连早上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暗暗地叹气。她知道自己从来就这样湮没在皱巴巴的校服里,从零下五度到三十五度都是一个模样,剪着乱糟糟的短发,脸蛋一到中午就红扑扑的———最周正的中学女生样子。总之左看或者右看,都没有让伟天多看一眼的理由。淑珍也第一次开始发愁自己的功课,若是自己能考个年级第一,或者班级第一就好了,伟天多少会有些耳闻,至少有些敬佩吧。
在收到某个笔友来信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立刻缩了一半勇气回去,但是一想到伟天的笑容就又膨胀开来。“我可以和伟天做笔友,是的,我可以写信给他,就像最普通的笔友那样,”淑珍想,“不过是做笔友,不会太打搅他,至多,他不回我的信好了。”
她心里立刻蹦出很多美妙的句子来,“写信,我还是拿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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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为这些话都是写在“小可”的名字下,
淑珍便觉得一切安心
当她真的拿出信纸来,却又不知如何下笔。改来改去,费了很大力气,却不过写了几行简单的字,大意就是我无意中听说了你的名字,突发奇想,想和你做笔友。淑珍尽力想把语气写得平淡而漫不经心一些,又不想漏出一丝线索,只说自己在同一个校园中,说多了,他会觉得自己轻浮吧?到最后,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请不要告诉别人你收到我的信,好吗?”最后她签上了“小可”的名字,“小可就是小可怜,”她对自己说,“我就是你没看到眼睛里去的小可怜。”
学校门口有一个破烂的纸盒子,堆着所有学生的信。淑珍装作翻信的样子,把自己写给伟天的那一封塞在中间,显得不那么突兀又不至于被遗漏。那个下午她一直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写作业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他会不会拿到那封信呢?如果他不收信,至少他的同学会带给他的吧。”那个下午她一直很紧张地看着教室门口,生怕伟天经过时会向里面望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
整整一个星期,淑珍都没有等到伟天的答复。她差不多每堂课下课都要奔到纸盒子那里去,怕自己没看仔细信封就这样错过了,又总期望着下一节课就能看到伟天的信放在最上面。“我大概是惹他厌恶了,”淑珍想,可是又想不出来那些语句哪里算不妥,而且自己的那封信明明已经被取走了。
这样忐忑了几天,终于看到一个没有落款的白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小可收”,她的心简直要跳出喉咙。她一把把信塞到口袋里,就像揣着最严重的机密,一天都觉得坐立不安,血液都在沸腾。晚上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小一张纸片上不过是三行字,“小可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愿意做你的笔友,但是我以前没有交过笔友,所以不知道要说什么,准确地说,这其实是我写的第一封正式的信。期待你的回信。伟天”
这样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直到可以背出来淑珍才停止阅读。直到她立刻拿出最心爱的信纸来回信。这一次写得顺畅许多,足足写了5大张纸,她自己也觉得惊异,但因为在那一个“小可”的名字下,便觉得一切安心。
伟天的第二封信也如期而至,每一个字都让淑珍微笑。“他这样对我说话呢,标准的好学生口气,”她想,“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里记得有一个叫小可的人啦。”
淑珍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她知道隔一道墙,那个教室的最后一排,就是伟天的位置。她常常瞪着墙壁暗暗叹息,若某一天可以没有这样一米的距离,该有多好。
淑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分辨着小可的模样
伟天也问小可是谁,绕着弯问她在哪个班级。淑珍在好几次走过伟天身边的时候都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心里默念“是我呀是我呀”,可又怕他真知道自己是谁,就失望下去。“如果伟天知道小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淑珍,大概就没兴趣再写信了吧!”淑珍这样想。在信里她可以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故事,相比之下伟天的信总是平淡的,连伟天自己都说,“要是我能如你那样写这么多就好了。”淑珍就在这份得意下担着心,更没有勇气在信里回答“你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那样的问题。
可是伟天还是知道了淑珍的班级,虽然淑珍小心又小心,但是那么多长长的信连起来,还是给了伟天一些线索。伟天在信里是兴奋又得意的口气,令淑珍有点惊心,却又夹杂着幸福感,因为伟天这样细心地来打探自己的消息。
淑珍也开始想象,伟天是否也会在望向窗外的时候想象自己的脸。“对他来说,我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吧!”她仔细地辨认着伟天信里的字句,些许学习之外的话都会加重她的信心,“这样私隐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对别人说。”
淑珍常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梦,阳光照着两旁的行道木,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而她站在伟天面前,看着他眼里绽放出无限的惊喜,因为她告诉他:“我就是小可。”
梦里总是有个冒失鬼在这时候冲过来,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伟天不知去向,而醒来后的淑珍按掉闹钟,长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分辨着小可的模样。
她是隔壁班的女生,
她是平庸的代表
一天放学的时候,淑珍看到伟天蹬在自行车上停在学校门口,就故意磨磨蹭蹭和朋友说着闲话,想多在他身边站一会儿。她见到伟天的朋友走出来,大声和他招呼,几个人笑作一团。淑珍假装不经意地走过他们的身边,却听见那个高个子男生的笑声:“那个女生是不是隔壁班的啊,真是平庸的代表!”她大大一怔,还来不及想,又听到伟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是啊,配给你正好!”
淑珍的脑袋轰的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不容易才将脸上的热退了,而他们早就不见了。
整个晚上,她呆呆坐在写字台前,面前一整张纸上狠狠写满伟天伟天伟天,又把纸撕了粉碎,那一把碎纸扔到废纸篓去的时候,眼泪也滚落下来,她把抽屉里所有伟天的信都取出来,一并扔了进去。
伟天陆续写过几封信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忙或者生病,为何突然就没了消息。他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你的第一封信我曾经给我的朋友看过,那时他们都还嘲笑我,我也想过你是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女生,但我还是决定给你回信。这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我是很认真的在交你这个朋友。”字里行间,结结巴巴,他仿佛感觉到什么,校门口那一瞬间的忘形,也可能是男生之间的某种语言定势,他一定也深深后悔吧。淑珍深信这一点。
可是她没有回信,坐在窗前,她定定地想,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哪种女生,而自己又是哪一种女生,她反复地想起那个被退回卡片的女生,自己和她也许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也许是有不同的,那就是,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写在信纸上。他们说的没错,她是平庸的代表。
因为失败这样惨重,淑珍难得在功课上真的下一些功夫,安心在位子上坐定十几个小时比划公式。只是在经过伟天的教室门口的时候还会张望一眼,在早操的时候,看他大踏步地走过去,心里暗暗叹息。
我是平凡的淑珍啊,
是淑珍就好了
进了大学,大家乐呵呵地在食堂里吃大同小异的菜,说以前老师的八卦,好似一夜都成了大人,把高中那点小感想抛在脑后。
一日在图书馆门口等同学,淑珍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她面前,低头开一辆单车的车锁,并习惯性地把包往身后一甩。她偷偷看过很多遍的动作,隔着时空,出现在五月的阳光里,一切都是发光的,透明的。像多年前的梦境一样。
是伟天。
伟天也看到了她,他有些惊喜地说:“同学你好,你也是一中的吧?”
淑珍说:“是啊。”还算镇定,但不敢多说话。他使用的句子跟他的信很一致。他似乎比高中的时候胖了一些,可是眉眼还是那样的神气。
伟天微笑了,说:“我见过你,我是3班的,邢伟天。你是隔壁2班的吧?”淑珍只是微笑,突然涌起很多个片段在心里,他大踏步的样子,他在操场上打球的样子,他在座位上写字的样子,还有他说的那些小笑话,他在信纸上画的那些公式图,左冲右突地,在她心里找不到出口,有这些年了。
“知道,名人嘛,你不是保送上的东大?”略略有点调侃的,仓促间她竟然用的是应酬的语气。
他有点意外:“咦,你竟然记得?我来这里看同学。”
迟疑了一下,他才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对于她即将要说的名字,像是非常紧张,又似乎十分期待。阳光打在背上,竟是有分量的,淑珍微微地出汗了。有一分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然后她说:“我忘了。”
“你忘了你的名字?”伟天吃惊地反问,他再也没想到会等来这种答案,愣在了当地。可是毕竟是学过逻辑推导的聪明人啊,慢慢地,伟天的眼里绽放出不可置信的惊喜,他用一种了然的语气说:“噢,是这样……”
这时淑珍看见她在等的同学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兴高采烈地向这边冲来,只有三五步的距离,时间不多,有一种过于熟悉的感觉催促着她,她只来得及说一句“我是淑珍”,就被这著名的冒失鬼架着往食堂的方向去了。
“淑珍。”伟天笑了,“原来是你。”他愉快地按了一下车铃,又按一下,清铃铃铃的铃声传进淑珍的耳朵,她猛然回头。
原来是这样。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