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姓祝,名英台。原是书香门第好人家的女儿。父母大人深受孔孟儒家的毒害,成日把我锁在深闺大院里。你道他是想把我调教成坐怀不乱的大家闺秀?不过是街头巷尾流行着:“女强人”不吃香了。现在的男人就喜欢低眉顺眼的小女子。要半嗅青梅半遮面,羞羞答答;又要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在夫婿面前要含妖带媚,风情万种;在外人面前却要端庄贤淑,仪态万方。他们倒也舍得血本,为我请了足足一十八位家教,烹调女红,着装打扮,一应俱全。
我是起早贪黑,披着星星弹琴,戴着月亮绣花。整日里还不能够好好享受美味。现在可不是杨贵妃时代,哪个女子不要瘦骨嶙峋才显得窈窕妩媚?那日,不知他们怎的又从网上截到一条消息,说女人还不能光是花瓶,也要有些文采修养,方不至俗气。可怜我那二老,躲在那地下密室鬼鬼祟祟地谋划了半日。终于一拍桌子一咬牙,甘冒触犯刑律的风险,让我女扮男装,到一家贵族书院去学得满腹诗书。方便的话,金龟婿的事也便就地解决了,倒省下许多麻烦。走之前母亲还千叮咛万嘱咐,碰着那腰包鼓的派头大的,万不可错失良机。但务必注意策略,须以退为进,放长线钓大鱼,切不可过早泄露了身份。
书院里亦甚是无聊。秃顶的夫子挖空了心思,和几十名学生斗智斗勇,不遗余力地想掏空我们的口袋:今天收“灯油费”,明天收“熬夜补贴”,花样翻新,想象力之丰富,几可与科幻作家媲美。然而夫子绝不仅仅是个敛财的严监生,晓得富贵浮云,金钱带不进棺材的道理。他更孜孜不倦追求的是万年不朽的好名声。于是我们的生活越发艰苦,像陀螺一般为了金榜题名,状元及第而不停地旋转。每天捧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顺着读,倒着读,左读右读上读下读,直到眼冒金星,身心俱疲为止。这样郁闷的环境,比起家里那个阴森压抑的绣楼,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我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要在这浑身散发着霉味的老头旁边,一天天地憔悴和黯淡。每日里对着烛光,便禁不住珠泪长垂,心有不甘。不晓得是哪位西洋鬼子说过:“及时行乐,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我总的发扬一点钉子精神,苦中作乐,才不枉上天给了我这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
只可惜书院里不是些“抬望眼,仰天长啸,圣贤经典”的呆头鹅;便是些嬉皮笑脸的登徒子,粘乎乎的,像绿头苍蝇一般,见了便让人恶心。思前想后,还是那个虎头虎脑的梁山伯最是有趣。别看他憨态可掬,却不尽是榆木疙瘩,跟他说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倒也对的上“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若要跟他亲昵些,他便红了脸,扭扭捏捏的。那模样,像极了将出阁的大姑娘,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却又不得不强忍着的。因为冷不防他又瞪了一双亮晶晶的小眼,一副无辜的表情,倒叫你心里越发不舍。
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不在其中,怎解其中味。这呆子,纵使傻得可爱,憨得可怜,做情人倒是合适。若说嫁与了他,见他平日也就是小康生活。父母省吃俭用走后门才进了这贵族书院。平常时倒还撑得起台面,万一有个病灾不测,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要钱打点的。到那时,好好一个人家,总归要折腾光。母亲日常在我耳边叨叨这些,听来虽有些市侩气,细想也就是这流水日子的过法。我既来这世上走一遭,岂肯就这样不留痕迹赤裸裸的来去?不过是眼下百无聊赖,这小子也算是医治寂寞的一剂良药。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必苦了自己?我总计不是来考状元的。
原本我是一个人住单间的。我那父母,为了我着放长线钓大鱼的诱饵,想的岂有不周到的?早早就用了茅台大曲和贵夫人口服液堵住了夫子和师娘的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们见了我,脸上总是堆着笑,谁敢拿脸子给自家的财神爷看呢?然而我这尊财神究竟太小。几日后来了位真正一掷千金的大财神。说是某某知府大人和其二奶的公子。于是我便被扫地出门了。那夫子是何等精明之人,找了你的碴儿还不留丝毫痕迹,让你只得怨自己倒霉,万万怪不到他头上去的。也是碰巧,那日我偏就撞到他枪口上了。上课我素来是漫不经心的。正发着呆,陡地觉得几十双眼睛都在怪怪地瞟向我,看的我浑身燥热。梁山伯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通知我:“夫子叫你!”我完全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夫子嘴边仍挂着缕似有还无的浅笑。我早该知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这一招的。平日里梁山伯塞给我那些银庸,古蛇的武侠小说,谁让我看也不屑看呢?
果然,夫子不紧不慢地问道:“祝英台同学,请说出老子的生卒年月,籍贯,作品 .”我被盯的难受,恨不能早早坐下。也来不及细想,张口就答:“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吗?我若知道,还白白送你一大堆银子,到这破学校来做甚?”下面竟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着隐隐约约幸灾乐祸的笑声。夫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倒象是那蹩脚的化妆师初次出道,把人变成那一副怪模怪样。结果不言自明,我从那唯一的单间搬出来,被罚到集体宿舍去了。
无巧不成书。本是要和梁山伯和张玉郎二人同住的。张玉郎那厮,偏又得了急性阑尾炎。病虽好了,家里人却不放心学校的蚊虫老鼠,让他回家去住了。每天由他老爹的八抬官轿接送,他倒乐得享清福。只苦了我,要与那呆子同处一室。男女毕竟有别,我是有苦又不能说,只好变着法儿掩饰。迷香熏,烈酒灌,隔三差五还苦口婆心地规劝他挑灯夜读,三更起,五更眠。呆子只道我是为他着想,竟不曾有丝毫疑心。他若是有万贯家财,又有这等好的脾性,哪个天仙样的小姐,都会爱死了他的。只可惜……每每伴着孤灯清月,总是要感叹自己身世堪怜,遇人不淑,红颜薄命。
夜夜苦读,纵是铁打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更何况文弱书生?半月之后,那呆子便常常趴在书桌前,呼呼地打起鼾来。听得在一旁的我,胆战心惊。黑暗终究不比光明,可以掩盖许多秽物。我毕竟是一纤纤弱女子,万事总一安全为先。冥思苦想后,又生一计。便拉了他说:“梁兄,考期将近。弟资质驽钝,从不敢以功名为望。像兄这般才气纵横,才真真有富贵之相。但竞争激烈,非你我所能想象。兄要夺魁,恐非易事。”一席话说得那呆子玉容失色,忙问我良策,道:“贤弟若肯帮忙,愚兄没齿难忘。”我故意慢腾腾地说:“古人云,学海无涯苦作舟。弟平日读过孔孟出版社的多部状元经验谈,证实所言非虚。状元都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练,方可修成正果的。愚弟倒是有心帮忙,只怕兄受不了这个苦。”那呆子忙表示要不怕万难,排除险阻,争取胜利。问我是何等良方,我故作老大不情愿为难之色,吞吞吐吐说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办法。那厮始是惊愕,既而竟浮出一丝狡黠之笑。我只想着自己大功告成,哪里去思虑得那许多。现在细细回忆,那笑倒是含了许多深意。我竟不知,自己从头至尾都是在他不动声色的掌握之中的。哎,后悔药且不去吃它了。只说后来,“头悬梁,锥刺股”的办法不知又被哪位求名心切的无聊文人学去,居然还成了后世学子的榜样。始不知那本应是记在我的功劳簿上的。
自此后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一日我见那呆子被折磨的实在可怜,便起身为他冲了一杯安神补脑茶,加了一条薄被。不曾想那呆子身上竟晃出一块东西,绿莹莹的,煞是可爱。拾起来一看,当下大惊。谁想那其貌不扬的呆子竟是王室贵胄呢。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分明是皇家身份的的象征。也怪我平日以衣冠取人,违背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一时间遐想联翩,心中狂喜,禁不住翩翩起舞,差点碰翻了那安神补脑茶。
这样一个潜力无限的“金龟”,我哪里还敢怠慢。此后更加柔声细语,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千娇百媚。双目含情,步曳生花。惹得旁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可恨那呆子,你说他知道吧,人家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脸若桃花,目如秋水,他却似浑然不觉,像个机械人似的木头木脑;你说他不知道吧,偶尔又一本正经地盯着人家,似笑非笑,似噱非噱:“祝贤弟,只可惜你不是女儿身。否则这般唇红齿白,明艳照人,只怕天下男人的魂儿,要被你勾了一半儿去。”那神情,那语气,让人分不出他是说笑还是当真。夜里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总是无法猜透他的心思。急得我咬碎花牙,恨不能把他抓来问个明明白白。那呆子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越发谦恭有礼,若即若离。
忽一日家书寄到。说一马姓大款已派人下了喜贴。我再在这吃人的书院里待着,简直是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儿。二老对昂贵的学费早已心痛如绞,当此喜从天降,恨不能让我以光速速速归家相亲。信中还特意提到,那马大款生得细皮白肉,一表人材,更重要的是,连续五年在全球富豪榜上名列前茅。我想那马大款虽是不错,但梁山泊根正苗红,权倾天下,二人竟是不相上下。但同学三年,好歹有些感情基础。待我回去禀明父母,二老的脾性,我是知道的。有权走遍天下,无权寸步难行。这是他们常念叨在嘴边的。更何况有三年情谊作底,离婚的风险也小些。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日便要动身。那呆子说要送送我,正合我意,当即心下大喜,思虑在路上再暗示暗示他。这一路就走了十八里。什么令人耳红心跳的情歌情话都说了,那呆子只是愣愣地装傻,真真把人气死。这木瓜,哪有小姐主动示爱的?但这到手的肥肉,又怎能见他生生地飞走?最后,我心一横,放下矜持,道:“梁兄,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请留步。三年来蒙兄照顾,弟感激不尽。兄的人品才学,弟更是钦佩得紧。弟有一小妹,与弟品貌脾性,皆无二致。弟有心将其托付给兄,兄若愿意,三月后便拿着这玉蝴蝶到弟家提亲。兄若为难,就当小弟没讲过这番话,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扭头便走。这样露骨,就算他梁山泊是个古今第一的无知蠢物,也听得出话外之音了。
[Page]
就这样,我日夜兼程,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不想那马大款,竟是那等心细之人。到达那日,带着浩浩荡荡的排场,在驿站迎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当下便心旌动摇。我们同坐豪华车辇张扬着穿过大街。没有人不说金童玉女,天生璧人的。更讨人欢喜的是,那马大款虽然胸无点墨,却也是有情趣的人,女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从我回家,便日日有鲜艳欲滴的玫瑰和火热滚烫的情诗。虽是请人捉刀代笔,倒也难得他有这份心意。每日幽会,总要变着法儿夸我貌赛西施。哪个女人不喜欢赞美?什么名牌时装化妆品,更是成打成打地往家里送,又有哪个女人不是爱慕这些虚荣呢?
几日下来,将马大款与梁山泊比了又比,想那梁山泊虽是知冷知热,哪里赶得上马公子这样会宠人?三年同窗算什么?感情岂是用时间衡量的?心里的天平渐渐倾向马大款。但若梁山泊果真前来提亲,却便如何是好?眼看三月之期将至,我益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马公子见我闷闷不乐,更加呵护备至,绞尽脑汁博我一笑。然而我这满腹心事,哪里能向他启齿?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向父母如实相告。二老纵是恼我卤莽轻率,却不敢拿我怎么样。现在我可是他们的摇钱树,若是有个闪失,岂非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干瞪我两眼。父亲终究是见过大风雨大场面的人,倒是不慌不忙,在他那电子通讯器旁,敲敲打打,竟得了一条锦囊妙计。
我竟不知世上还有人生得如此伶俐的脑袋瓜儿,仅送去了我的一根头发,便用了一个叫做“克隆”的法子,硬是又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我来。那眉眼,连我都难辨真假,更别说那梁山泊了。有了这个替身,我便真的高枕无忧了。只待那呆子来,就让这克隆人去伴他吧。我自可放心大胆地和马大款夜夜笙歌。每日出入宝马香车,细品山珍海味,着进口时装,洒CF香水。那滋味,怎一个妙字了得?在我和马大款相识两个月零二十九天的时候,终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闪电般结婚。就在第二天,三月之期的最后时刻里,梁山泊上门了。自然,这些有可能吓走乘龙快婿的枝节,新婚燕尔的我是不知道的,都是因为我那贪心不足的母亲说漏了嘴。
每当回忆起梁山泊提亲的架势,母亲的眼里便放出奇特的光芒。据内行人说,光是那一对钻戒,便是几十座城池也换不来的无价之宝。更让人眼红的是,他面不改色,许诺得轻轻巧巧,答应为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尽数谋个一官半职。父母自是欢喜的紧,恨不能再克隆十个八个女儿,牢牢拴住天下有权有钱人的口袋。但是,天不遂人愿,母亲至今想来还捶胸顿足,竟像是真的白白损失了一个女儿。话说梁山泊和那克隆人,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邪,一见面便抱头痛哭。直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地动山摇,日月失色。更令人咋舌的是,最后他们竟双双化作蝴蝶,飞走了。“多好的女婿”,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捋起袖子拭泪,“多大的钻戒,也不知道有几克拉……”
我岂是那无情无义之人?不想他就这么去了,想起往日种种,我是着实哭了几日的。眼睛肿得像红桃子一样,茶不思,饭不想,神思恍惚,消瘦得不成人形。但是,想到死去的人必不愿看到活着的人痛苦。那呆子若是在世,定不忍见我如此苍白憔悴。即便是为了他在天之灵,我也需让自己珠圆玉润,光彩照人。
成了马夫人之后,接触的便是些社会名流,上层人物。凭着我的花容月貌及谈吐风度,放眼社交圈。我若愿屈居第二,竟是无人敢称第一。每日穿梭于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之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样的日子,倒也惬意。
直到那一日。
我看到了梁山泊。
衣冠楚楚,风度翩翩。
还挽着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子。黑发似漆,肌肤似雪。我素以为自己足以啸傲群美。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是比我更多了几分清新脱俗的味道。即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仙子,恐怕也要自惭形秽。
自不必说我是何等惊愕。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化蝶的梁山泊,是个智能机器人。
至于他们如何痛哭,如何化蝶,你问我,我却问谁去?
后记:考古学家后来发现,问题症结所在,竟是由于克隆人和机器人的记忆存储都发生了错误。巧的是他们植入的竟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记忆。至于为何会阴差阳错,大概只有老天知道了。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