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次被杜拉斯迷醉。她的文字是酒。是罂粟花。《副领事》是爱情的烈酒。白炽。漆黑。陷阱。绝望。绝望到让绝望繁殖生命。
疯姑的秃头。大使夫人的眼泪。少女妈妈长了蛆的伤口。黑夜里飘游在夜空的歌声。网球场孤独的自行车。它们象幽灵一样附着在我的心灵里。唤醒我。抚慰我。
我除了哭泣,以内心号淘的方式。别无选择。
爱情在这篇小说开始以前就已经开始,在小说结束以后仍没有结束。它们继续着,一直继续,永远。就像我自己的爱情。杜拉斯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触摸女人最敏感的情爱,这并不是她的冷酷而恰恰相反,正是她最为热烈的对生命的爱情。
小说一开头写道:“她在走着,彼得。摩根写道。为何不回去呢?必须让自己消失。”为什么要让自己消失?仿佛一首交响曲没有经过一个过程就直接进入了高潮,令昏昏欲睡的神经支楞起耳朵,遗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让自己走向险恶莫测的天边。绝望的情绪就像柴科夫斯基第四交响乐一开头由四支法国长号和两支大管吹出的震撼人心的高音――这是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刹那间,我就屈服了,就被她奴役了。
少女17岁就怀孕了,爸爸妈妈把她赶出家门“滚远些……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回来……记住任何情况……滚得远远的,远到我觉得不可能有的地方,远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贱货,在你妈面前低下头,然后滚开。”
少女走了,朝父亲说的乌瓦洲平原。走。怀着孩子,一连走了多少天?肚子越来越鼓了,继续走。她一路乞讨,像绿头苍蝇一样盯着别人的生的或熟的食物。饥饿,像恶魔一样,不停地吸食着她瘦弱的身体。“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发青的稻谷,芒果。”然而,别人总是不给她,连狗对她都不闻,“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的姑娘。”“她吐了,她试图把孩子吐出来,把孩子从身上摘除,但是她吐出来的却是酸溜溜的芒果水。……这还不够,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蚕食她,她随时都能听见肚子里那不住的吃食声,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颊――她伸手去摸,脸上只有两个瘪窝,在洞里萨湖时,面颊还鼓在那里――还吃发根,一切东西。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地盘,然而只有饥饿还归属她,孩子没有吞没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跟你过不去。”
杜拉斯把少女的痛苦,描述的像雕刻一样赤裸裸的,而且极其残忍。它们是一次爱情的结果。
后来少女的孩子出生在一个佃农的家里,开头两天佃农的女人,还给她端来米饭、鱼汤,到第三天,人家就拿来一个麻布口袋,打发她上路了。
杜拉的叙述只有“现在”,只有“此时此刻”――诸如怀孕少女面临的困境――极其悲惨、恶劣、非人的困境,以及关于这个困境的某些心理活动。少女始终没有埋怨没有后悔,也没有愤怒,她只是在心里对她妈妈说,我是无辜的。(爱情从来就是无辜的)她没有想起使她怀孕的他,(?)她只是承纳,完完全全的承纳,怀着深切的希望,还有甜蜜的回忆?。
她很爱他?他为什么离开了她?他还爱她吗?关于他杜拉只字未提,只字未提。她“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孕的”。少女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但一直都被我感觉着。爱情中的“他”在杜拉斯的眼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情本身。
杜拉斯语言的高度张力,象一根根绷得紧紧的橡皮筋网。不停地抽过来,弹回去。让你在种种欲望里,煎熬。
“在采石洞里,她发现了地上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没有痛觉,这都是她的头发呀,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她成了一个龌龊的尼姑,真正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头发根在菩萨城这里巳经枯死。”
她还没有忘记。没有孩子的时候,她巳经找不到活儿,有这个孩子,她更找不到活儿,没有人会要她的,十七岁就带着肚子,她只能到处遭人轰撵。走开。然而,“这个曾与她连体的女孩,她没有将她扔进湄公河,也没有将她丢在同塔梅平原上的某条路边。在这个女孩以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可都被她丢弃……”
这是少女第一次爱情的结晶。杜拉把爱情逼进了极端的境地。少女的爱情,就是这一系列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也必是爱情的结局。
恋爱永远是次要的,只有爱情才是唯一。少女把这一个爱情当成生命一样来守护,来珍藏。每一个女人都会把自己最为真诚的一次爱情当成生命来珍爱。
至此,杜拉斯还没有叙述完,她是要把爱情驶进绝望,让绝望来滋养爱情。
自从离开她的家乡马德望,她一直南下到大海边的乌瓦洲平原,又掉头北上,经过柬埔寨、暹罗、缅甸……向着加尔各答,“十年风雨,一路奔波”,跋穷山涉恶水,饱尝饥饿,饱尝种种苦难。十年后,在加尔各答,在恒河边,她变成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夜里唱着歌的秃头疯姑。然而,“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
她为什么要去印度的加尔各答?她在睡梦中醒来:“竟置身在一片树林里。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选后做出来的”这是神的暗示?还是曾有过曾经?
“加尔各答。她留了下来。十年前她去的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再记得,那又会是什么呢?从她整个记忆中的消逝的那一切,说出来,到底都是什么呢?”在加尔各答,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恒河边,不会走太远,而且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总是那样,仿佛是出自她本能的一种行止,但她从来不贴近白人。
为什么?那里有她的爱情?她的情人是白人?或许她的情人已经死了,她只是到这里来缅怀?来悼念?来守护?来忘却?来回忆?来延续?或什么也不会为,只是听从神的安排。
这是女人的爱情。女人几乎是把爱情当成事业一样来经营的。
爱情是一件只关乎自己的事情。
杜拉斯的叙述,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让我们越陷越深。然后,在陷井里开出一条渠道,导引出令人绝望的爱情和眼泪。
她疯了,真的疯了。每到夜里她就开始唱歌,她的歌声一直唱到最后。
疯狂,就是爱情。放纵,就是爱情。爱情,令人恐惧,令人欲罢不能。这是杜拉斯式的爱情。
与疯姑平行发展的人物还有一个大使夫人――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这个看似最不该落泪的人,“她的世界就是泪水的世界”。
大使夫人是最“优秀的女人”,她极富女性魅力,然而,她又是最神秘的。她使我们一直被一种欲望笼罩着,始终欲望不停。
在加尔各答的任何人,包括她自己两个女儿都不知道她在恒河口的别墅里干什么。据说,她的情人都是英国人,但外交圈内人士是不了解的。据说只有大使本人知道。她从来不在三角洲的别墅里多待几日。当她又回到加尔各答,她那机械的生活又重新开始:打网球,散步,除此之外呢?别人便不得而知。只是这个加尔各答的女人,她还是忙着的。
她的丈夫是法国驻印度大使。“他比她年龄大多了,是的。别人是否都知道呢,他是在法属印度支那的老挝边境,在那里的一个偏远又很小的白人居住点里,从一个行政长官手上,把她夺过来的?是的,这事巳经有十七年了。当斯特雷泰尔先生因公来到那里时,她才刚到那里几个星期。一周过后,她便跟着他走了,这一点,别人是否也知道?”“他在沙湾拿吉找到她时,她正处在痛苦和羞耻中,如今在加尔各答,不知她是否又被打入那样的冷宫。”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在杜拉斯的笔下像美丽的云,飘飘渺渺。我无从确切地看清她,一如爱情。但却鲜明地感觉到她,体验着她所体验的一切――痛苦,眼泪。她太实了,以致我会以为那是虚幻。
杜拉拒绝写生活具体事件,她只关心心灵事件。还有什么比心灵事件更是人的事件呢?
关于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描述总是和忧伤连在一起。虽然谁都不知道她忧伤的根本原因,然而,人们都知道她的忧伤很能宽慰亲眼目睹到的人,具体能宽慰别人的什么,不得而知。她还曾自杀?曾一度消失了一年。她回来时瘦得吓人的。传说又不是因为她的英国情人米歇尔。理查逊,不是为他俩之间或悲或喜的爱情。
在大多数场合的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都是这样虚无飘渺,带着深蓝色的影子。她是不具有灵魂的身体的影子。她的灵魂在哪里?我知道在那里,因为我也曾被爱情吞噬过。但杜拉斯只字未提。她几乎不能自拔,她的身体和大使或和她现在的情人在一起,但,事实上,她在别处,很遥远的别处。
有时候,她似乎真实起来,因为她明亮的眼神里面,眼神在舞,在狂,还有眼泪。“他想起来了,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流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泪水要忍,是因为十七年前沙湾拿吉?还是因为现在的冷宫?还是……
是一种绝望。是一种绝望使她泪水涟涟。但,是哪一种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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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一起经历绝望。
在杜拉斯的文字里我沮丧极了,难过极了,那种难过在我阅读完之后更加猛烈地席卷了我。爱情的体验有时就像宗教中的修练――如果你真爱过一个男人。
那么多年轻的英国情人和她一起在岛上在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爱着她,呵护着她。但那些不是爱情,那仅只是刺激她对爱情的渴望或怀念的媒介。面对他们,她哭了。“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近旁,不离左右。……她去了花园。……她很快又回来,把吊扇开到最大的速度,今晚怎么这么热!她站在房间中央,喘着吓人的粗气,两眼闭着,两只胳膊随着胸部的起伏,前后地晃着。他俩看着她。黑色的睡衣,显得她很瘦,她紧闭着眼皮,那份美忽然消失。这时,仿佛她正舒服得受不了似的,她是处在什么样的舒适中呢?突然发生一件事情,是夏尔。罗塞特没有料到的。那是真的吗?是真的。他看见了她的眼泪。眼泪流了出来,淌在面颊上,似粒珍珠,晶莹闪亮。米歇尔。理查逊默默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这泪水,每看到一次,都会逼出我的同样的泪水。美丽总是和绝望并蒂而生,在一个极端,你一不小心就美丽非凡。或者就绝来如烟了。
杜拉斯的小说没有高潮,因为她始终都是高潮。从第一个字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不由自主地在她的高潮里疯旋,体验未知的生命,象走过一片生命的处女地。又仿佛重温一段曾有过或自始自终都在着的爱情。
夫人的泪水,是在她睡着(她站着睡)的时候流淌的。它是她绝望的、逝去的、不会回来的爱情。发生爱情的时候,就获得了绝望。
杜拉斯继续写道:“眼泪流完了,流干了。她将身子微微转向窗口,夏尔。罗塞特看不见她的面孔。他也不想特意去看,仿佛一股醉意正在向四处蔓延,仿佛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她的气味正在向四处弥漫,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周围,等着,她出去了,就会回来。”
是的,她又去了那很遥远的别处。一如幽灵。“我哭,没有什么原因可告诉你,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罩在我心上,现在需要有人哭出来,好像我哭最合适。”当只有你哭最合适时,你的心里一定蕴藏着童话般忧伤的故事。
“她知道他俩在那儿,一定就在她身边,这两个加尔各答的男人,她身子一动不动,如果动动身子……不……她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正受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痛苦,离现在太遥远,再想为之流泪也流不出了。恍惚之中,夏尔。罗塞特朝她伸出手去,她抓住那只手,捂在脸上。”
伤痛,伤痛,伤痛到绝望永不醒来。杜拉斯的文字简直是一种暴力,最温柔的暴力。
她正在抚慰她的爱情。她还会回到大使或英国情人身边,但,只有她优美的被黑色长衣裙包裹着的躯体。
杜拉斯的文字具有一种音乐的能力。简洁且富于雕塑感,诱人想像,逼人深入,明明没有看到却活生生让人难以拒绝。在此,文字的魅力爱情的魅力无以分辨。
她(疯姑)后来一直住在加尔各答恒河边。“她确实到岛上来了――在夏季风的期间,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过来,搭乘清晨第一班送粮食的船,船上没有顾客,她找一个角落,不付钱。她今天刚到。她不会认错岛的。大象疯了,也能找到香蕉园。”这时的她是秃头疯姑,“她反复地说着那句话: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她把手从衣裙领口伸进去,在胸口处摸了一阵,取出一个东西,伸手递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鱼头,同时,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鱼被活活地斩去了头,却仍在她手里翻来挺去。她恐怕很喜欢这样,叫人害怕,叫人恶心,以此为乐吧。”
夏尔说:“疯子,我是抵挡不住的,疯子比我强大多了,我实在不敢……疯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么都可以领教,但惟独疯子……”
爱情,是我们人类的一块绝地。尽管是绝地,她还是努力寻觅爱情。女人像恋尸狂一样恋着爱情。即使会被彻底地毁灭。
爱情象一个无法驱赶,也无力驱赶的恶魔,纠缠着她。明明知道有背叛,还是要去爱,明明知道会绝望,仍还要希望。怎么解说爱情都可以,因为爱情是不可言说的――它是他和她的肉体事件,再加上她个体的灵魂事件。
爱情是女人的使命?
杜拉斯究竟是在写爱情生活,还是在写人的存在?
杜拉斯的整个叙述方式就是爱情的方式。破碎。虚幻。怪诞。绚丽。暴力。朦胧。忧郁。痛楚。极端。美丽无比。无法捕捉。她的每一段文字又犹如一幅幅油画,把飘渺虚幻流逝的爱情,描述的那么具体,仿佛它的脚步正踩在你的肌肤上。
安娜-玛丽。斯特泰雷尔在岛上,疯姑也在岛上。“没错,是她,简直就象跟着她来的。”
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疯姑是夫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夫人就是疯姑,疯姑就是夫人。她们都千疮百孔。她们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她。
被爱情吞噬的女人究竟为了什么呢?
爱情不是一个结论。它就象恒河的水,流动。它是一个过程,一个无法捕捉的更是无法拥有但事实上却又始终拥有着的过程。
疯姑的歌声还飘在黑夜的上空。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泪,在书页里晶莹闪烁。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