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时,她还是一个花季的少女,春天属于她,那时田野里蔷薇、玫瑰、丁香与她一起迎风绽放,笑靥莞莞。
仲夏,毕业的季节,她的留言簿上一串高高低低的音符。
她错愕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孩。
男孩满面的羞涩,连颊上的痘痘都紧张得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她看着眼前那没有小节没有长短的音符。
男孩微笑地注视着她,面上细细的茸毛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随我来!”男孩轻声说。
男孩拉着她沿着廻转的长廊奔跑,路上的花朵都在笑,她的颊上有娇艳的红,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牵她的手。
男孩带她进了琴房,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远远地看来,闪着柔和的银色的光。
男孩坐在琴前,一串悦耳的音符,在他的指尖倾泻而出,猫王的——《Love Me Tender》!她注视着他,秀美的眼中充满了喜悦与不置信。
男孩手中的音乐渐渐低不可闻,只有双手在轻触琴弦。
男孩注视着她,他的颊和她一样,粉红色的。
他说:“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本想毕业后写信告诉你。可是我想还是亲口跟你说比较合适。”男孩顿了顿,继续说:“我怕不亲口跟你说,将来有一天会后悔。知道吗,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男孩子的脸又红了。
晚上,她坐在床上,将男孩的留言簿紧紧地拥在胸前,她已将自己最美丽的照片贴在了上面,可是面对着那一片需要填充的空间,却不知写些什么,似乎说什么不都妥,都不足以写明自己的心事。可自己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她缕不清。
放下留言簿,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宋词,信手翻开,一阙词进入眼帘:
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
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
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
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词的意思她不是很懂,却拿起笔,随手在留言簿上写下五个字:无语问东风。
第二天,男孩子接过她手中的簿子,打开看看,向她微微笑着,眼底有喜悦。
事隔多年后,她常问自己:他看懂了吗?或许他要的只是她写的字吧!
几天后男孩子走了,去了国外,从此再没有相见。
每每想起这个男孩子,她总会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她想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又一个仲夏,又一个毕业的季节。她胸前抱着四本厚厚的日记,在黄昏的河边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远远地走来,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红的光。
她的眼中,他是一个发光体,从第一次在讲台上见到他。其时,他用优美的英国腔的英语抑扬顿挫的朗诵着十四行诗。她的心为之跳跃,呼吸也为之抑扬顿挫。
四年中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即使已全部修完他的课程,有空了,她仍会到他的课堂去旁听。他的目光有时也会对有片刻地注视,恍惚间她会捕捉到他眼中的深情。待细细捕捉时,却又不见踪影。她想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他有幼小的女儿,美丽优雅的妻,他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她看得出。
男人走近她,在她的身边停住,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轻声问:有事吗?
她将如礼品般精心包装好的四本日记送到他的胸前,男人接过。
她说:我本不想说,不想让你知道,可我怕如果不说,我会后悔一生一世。
眸中涌起了泪,没想到自己在他面前竟会如此委屈。说完,不待男人答复,转身离去,怕他会看到夺眶而出的泪。
又一个黄昏,他们在一家小酒吧见面。男人约她。
到时,男人已提前在等候,面前一杯蓝山咖啡。她坐下,点一杯红酒,她从未喝过,但她想醉。许久了,被刻骨的相思煎熬时,她想醉,想大醉,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醉在他的面前,她只想为他而醉。
男人将日记推到她的面前。她没有接,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转向窗外,注视着窗外那些不知名的植物。她也不说话,是不知从何说起,但只要这个男人在这里,单独与在他身边,她已足够幸福,这是她脑海中刻画了无数次的场景:温馨,无语。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男人问。
“荷尔蒙分沁过剩的产物!”她笑吟吟地答道,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她不想让男人说教,爱就是爱,她不想有那么多的定义。
男人唇边泛起浅笑,不置可否地有一丝苦涩。
“你恋爱过吗?”男人问。
“你算吗?”她摇着头,轻声地问,浅浅地啜着杯中的酒,她不想那么快就醉,有他在身边,她醺然如醉。
“如果你算,那我恋爱过。”泪水潸然而下,无限地愁肠百转,带着几分孤注一掷。
男人注视着她的眼睛,笑笑,用手轻轻地拭掉她颊上的泪。她握住他的手,将一张脸埋在他温暖而干燥的掌中。
“你说一个人会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吗?”男人问。
“那是道德枷锁下人类的理想!可能会有人做到!”她凝望着他,双眸晶亮。
“我有家!”男人说。
“我知道!”她轻声说。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男人继续道。
“我知道!我要的不多!”她继续。
“你要什么?”男人问。
“爱!你的爱!”她答得斩钉截铁。
“你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他笑着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将她额角的长发拂到耳后。他的笑好温暖,她觉得自己在他的笑中浮了起来,开出了温暖的花。
毕业后,她留在了那个城市,她成了一个“幸福”的女人,那幸福是偷来的,然而她愿意,因为她别无选择。那个男人点燃了她人生第一季的灿烂,她如烟花一样,璨然地绽放。
一年后,男人举家移民国外。
走前两天,他们告别,那天她大醉,醉倒在他的怀里,泪水肆意纵横。她知道有一天他们必然会有离别,不是以这样就是以那样的方式。然而这一天来时,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痛,痛碎了腑脏,痛碎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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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离开那天,他们相约不要送行。
那天,她还是出现在候机大厅里,远远地坐在一隅,注视着男人和他的妻女。
男人并没有看到她,时不时地张望着候机大厅的入口,倒是他的女儿,一个有着美丽童花头的小女孩,饶有兴趣地远远地打量着她。透过太阳镜,注视着小女孩纯净的眸子,她有片刻地恍惚,觉得她应该是他们的女儿。
开始登机,男人抱起小女孩,随妻身后。
美丽的“童花头”竟伸出小手,对她抛出了一个飞吻。
男人顺着女孩的小手看到了她,远远地呆住,他的眼里已没有了那个长发袅娜、多情的女子,一个娇小的“男孩”出现在视线中,她无助地坐在那里,眼中蓄满泪光。
男人的心一阵深锐的痛,那痛如飞剑击碎了他和她之间的空气,她的泪夺眶而出。长发为君留,她的长发是他的最爱,飘飞间曾经婉转出无限的风情!如今他走了,要“发”何用?
妻回过身,挽住男人的臂,继续向前走,男人不再回头,步履沉重,如同铅灌!
飞机起飞了,她的胸腔空了。
呆呆地在伫立在窗前,不知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是几生几世,惊醒时,看到窗上被手指划出淡淡的血迹,反反复复竟是五个字:无语问东风!无语问东风!
指尖仍有血在丝丝缕缕地渗出……
十几分钟的以后,她登上了飞往另一个城市的航班。
男人走了,对这个城市她再无留恋。
她在“Feeling”已坐了好久,男人姗姗来迟。
男人依旧要“卡布季诺”,她不再要“蓝山”,换一杯热牛奶。
她将桌上一打文件推到男人面前,“这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和财产分割协议,你先看一看,没有意见就签字吧!”她平静地说。
男人将那一打文件推开,说:我再问最后一遍,一定要离婚吗?似乎忍气吞声。
她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目光中满是绝决。
“为什么,为什么我犯了一次错你就不肯原谅我?!”男人兴师问罪。
她心里一阵绞痛。不想再次受到伤害,没有勇气也不能承受第二次的伤害,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的喊着,而唇却紧闭着。
“你这个女人的心胸为什么如此狭隘!?怀了孕了你却要离婚,你是不是有毛病,孩子到底是谁的?!”突然间男人变得歇斯底里。
她嗫嚅地想说些什么,无奈身体剧烈地抖动,四肢冰凉,面色惨白。
“这么长时间你才想到这个问题?!还好算你聪明!”沉默良久,她冷笑地说出了一句话,将哽在喉中的泪生生咽下。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身边那么多男人苍蝇一样的围着你,你他妈的要是干净才怪!我不过是他妈的倒霉被你抓住而已!”
男人胡乱地在文件上签了名,将笔扔在桌上,拂袖而去!
她无力地伏在桌上,欲哭无泪!
苏珊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肩,她的泪夺眶而出。
“苏珊,你知道我是爱他的,你知道的,对吗?可是现在在我的眼里,他变成了负担,他不能给我安全感,也没有办法给我信任感,我不想为了孩子用狐疑的目光过以后的生活,苏珊,你都知道的,对吗?”
苏珊把牛奶递给她,拍拍她的手,微笑着说:知道!苏珊为她拭干颊上的泪。
是的,苏珊都知道,关于他和她的故事。
那时她刚刚在这里买了一套小小的公寓房,孤身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两年,她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她对烧饭这些琐事没有兴趣,所以将周边的餐馆吃遍,最后她发现了“Feeling”。
“Feeling”是一家咖啡馆,小小的,装修布置极尽简约,一陈一设用尽匠心。她常对苏珊说“Feeling”里有三件宝:美味的意大利面,白色的三角钢琴,还有精美雅致的老板娘。苏珊听后总是笑而不言。
第一次到“Feeling”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洒着细细的雨丝,江南的天气难得有太阳雨,路上银杏叶闪着雨意的金黄。
就是这样一个午后,“Feeling”飘进她的生活。之所以说是“飘“是因为她一直觉得那一刻是她此生中一个惟美的片段:紫色的“Feeling”舞转在白色的墙面上,像一个孤独的舞者;窗内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微微泛黄,那是岁月的痕迹。钢琴上一个黑色的花瓶,不知材质,只是能看出它的名贵,瓶中伫立着一枝娇艳的玫瑰,红艳欲滴,寂寞无语;高高的桌几后,一个女人在细缓地磨着咖啡豆,长长的微卷的发柔柔地垂着,紫色的披肩——一个优雅的女人的背影。或许是女人感觉到了她注视的目光,缓缓地将头转过来,一个有着精美五官的女人,精美而雅致。像那架钢琴,一样烙下了岁月的痕迹。
窗里窗外,两个女人相视微笑,于是她走进了“Feeling”。
“Feeling”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苏珊,她就像一泓柔和静美的湖水,隐约间会看到水中蕴藏的故事,细细捕捉却又不见踪影。只知道她独身,以前是学钢琴的,一年前从意大利回来定居。“Feeling”是苏珊打发时日的工具。她并不在乎有没有客人,对客人她从来都是不迎不拒,淡然随和。
跟苏珊一见如故,她们的关系像姐妹,像母女,或者什么都不像,只是有一份一见如故的默契。苏珊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她一直这样觉得,一枝寂寞的花,寂寞的女人花,静待着一个能采撷她的男人。
没有客人时,苏珊偶尔会弹琴给她听,她经常一边听一边出神,有时会静静地落泪。苏珊问她想不想学钢琴。她想想,说想,可是只想弹一首歌。苏珊问哪一首,她说是《LoveMe Tender》。苏珊微微一愣。
也就是在学弹那首曲子时,她认得了那个男人。他来喝咖啡,独自一人,高高大大,年轻而干净,有阳光的气息。苏珊教她弹着琴,他远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久了,苏珊向她笑笑,向男子努努嘴,她笑笑。
已想不起两人是如何开始的了,只记得在第二个情人节时,他向她求婚,她顺理成章地答应。两个人太过般配,以致于双方都找不到任何牵强的理由。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这份爱给了她一份难得的坦然:光明正大,不是偷,她再不是一个男人忙里偷来的闲。然后在一个春天他们举行了婚礼,苏珊是证婚人。然后她搬到了他们的新居。
他们有过三年幸福的生活。
后来男人说他想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她也想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或许不会有他们后来的故事。
那一段时间她工作很忙,在另一个城市主持一个工作会议,没想到却在会上昏倒。送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怀孕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告诉他,想想又没打,她想当面告诉他,想要看到他眼中的欣喜。
她安排好工作,提前两天回家。
打开家门,门口多了一双女人的长靴,她不由得愣住,放眼看去,地上散落了男女的衣物,由客厅到卧室一路逶迤,似乎讲述着一个迫不急待的男欢女爱的故事,卧室里呻吟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她恍如走进了梦境,她在梦中向前走,打开卧室的门,看到的是男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和一个女人无地自容的背……
“几个月了?”苏珊问。
“四个月!”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这个孩子!”想到这个孩子她的嘴角泛起微笑,她希望是个女孩,她有浓密的发,可以梳美丽的童花头。
“好!干妈的位置预留给我,别嫌我老!”苏珊笑道。
“怎么会?!”
然后两个人都静默了。
“苏珊,你寂寞吗?”
“这样的男人不是寂寞的解药!”苏珊悠悠地叹口气,缓缓地道。表情中竟带着一些顽皮,小女孩一样,妩媚之极。不由得人看呆了。
“苏珊,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男人要?”她笑道。
“我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随便敢要!”苏珊笑了起来,慷懒的表情中有一些俏皮有一丝自信,有一份无奈。
走出“Feeling”时,外面依旧飘着小雨,雨丝密密的,和着风,不依不饶,仿佛要将人的心事浇湿。
她撑起伞,轻轻地拂起被风吹散在脸上的发丝,“Feeling”里又响起琴声——《Love Me Tender》和着琴声一个柔美的女声轻轻地唱着:
……
Love me tender
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love you so.
Love me tender
Love me true
All my dream fulfill
For my darling, I love you.and I always will.
Love me tender
Love me long
Take me to your heart
for it's there that I belong and we'll never part
……
“Feeling”的灯光是橙黄色的,橙黄的灯光里包裹着一个寂寞的女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苏珊唱歌……
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那五个字:无语问东风!
无语问东风!无语问东风!
问什么呢,她问自己!唇边涌起一丝笑意,那笑不知是苦还是甜……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