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撤回到无名高地的时候,天色渐渐黑下去了。下方的班派村里不时的透来手电筒的光亮,估计是逃离村子的越南百姓回到村子。夜,越来越黑……
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战场的黑夜。远处有炮弹爆炸的火光和声音传来,夹杂着附近分不清敌我的零乱枪声。枪炮声停止的间隙,是黑夜死一般的沉寂。伤员的呻吟和重伤员的惨叫不断传过来,叫人心里揪得一阵紧一阵。
我把我们班的警戒哨位按三人一组,布置成品字形,又挨个交待大家,分辨清楚自己人的位置,万一在黑暗中战斗打响,不至于误伤自己人。刚刚布置完毕,排长来到我们班阵地,要我立即到连指挥所接受任务。在连指挥所旁,看见俩个民兵装束的人扛着担架坐在那里。我问排长:“这俩个人是干什么的?”
排长说:“支前民兵,去长条山抬伤员的,下午的时候走错路,走到我们这里来了。
“正好可以帮我们把伤员抬回去啊!
“抬回去?就一幅担架,而且黑夜里,怎么走?谁都怕!”
说着,我和排长来到连指挥所,听见指导员正在慷慨激昂:“……昨晚出发时我们每个人只准备了一天的干粮,所以交待了炊事班为大家做好今天的晚饭。现在与上面联系不上!大家饿着肚子,怎么办!伤员不抬回去,怎么办!你们听听!伤员的惨叫!我们能让他们等死吗?”说着,指导员又用手指着连长:“你是军事首长,你说!”
连长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家沉默着。看这架势,刚才肯定有一番激烈的争论。
指导员看见我们到来,接着说道:“好了,骨干们都到齐了。我认为连长的不表态,是放弃军事指挥的表现!现在,我以连队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接替连长的指挥!我命令,全连撤回国内!一排担任前卫,一班长担任前导,按原路回撤(国内),二排和那俩个民兵负责抬送伤员,紧随其后。连指挥部与重机枪排还有其他兵种一起行动,三排长接替9班长,和7班一起跟随连部行动。”
指导员转向我:“8班长,我命令你带领全班担任后卫,掩护全连后撤。连队撤退十分钟后,你们开始后撤,如果与敌遭遇,你们班顶上去!”
大家领受任务开始分头行动,我来到前沿,召集全班进行布置。副班长带第三小组先撤,注意跟着全连行动的方向。第二小组留在最后警戒,我带第一组在中间接应两头。
听说要撤回国内,全班战士都兴奋起来,“大个”把缴获的火箭筒从身上取了下来,对我说:“班长,这东西够重的,扔了它?”而我此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一阵虚脱,(从15日夜在板烂潜伏,到16日战前侦察,到17日打响,此时的我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好有气无力对“大个”说,“把火箭筒的扳机砸烂再扔”。“大个”捡起一块石头“吭、吭、吭……”几下,把火箭筒砸坏,扔到一边去了。
往回走了十来分钟,我只觉得极度的疲劳,几乎走不动,于是把手中的冲锋枪当拐棍,艰难的行进。就是这样也撑不住,我对小组的两个战士说:“我想睡觉,你俩架着我往回走,不要停下来。让我边走边睡。”就这样被俩个战友架着,我一边睡,一边跌跌撞撞往回走。
行走了约半个小时,我们与停止行进的连队会合了。此时指导员急急忙忙过来对我说:“刚刚与上级取得联系,全连立刻返回(无名高地)!现在我命令你班为尖刀班,立刻返回!发现敌人,坚决消灭,务必夺回无名高地阵地!”
指导员这番话立刻把我从半醒半睡中吓醒过来,追问:“回去?回哪里?”
“回我们离开的高地!连队跟在你们班后面,如果打起来,我们从后面和两侧接应你们,如果回到高地没有情况,就用三色灯向我们发信号。”
“老天!什么狗屁命令!”我心里头直骂!但是不容我多想,指导员催促:“快点行动!”
我赶紧召集全班布置,我带一个小组从中路交替掩护,隐蔽前进,其他两个小组分别在左右交替掩护隐蔽前进。然后叮嘱大家:“一旦枪响,首先卧倒,利用夜色爬过去,靠近敌人后,尽量使用手榴弹,除了掩护的人开枪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外,进攻的人少用枪射击,枪口发出的火光很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无论如何,全班必须全力以赴,攻上去!”说完,我从胸前的弹夹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里头包着几根人参,这人参是战前家人给我寄来的。我把人参掰成几小块分给大家:“含在嘴里,打醒精神,听我指挥,摸回去!”
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几乎是爬着接近无名高地。万幸,我们没有遭遇敌人。在对高地反复搜索,确信没有敌军之后,我们向连队发出了阵地已经占领的信号。随后,指导员带着大家一窝蜂涌了上来。乱哄哄中,我发现二排的人和伤员们都不见了,于是问指导员:“他们二排(和伤员)呢?”指导员说:“他们不听我的(指挥)连长带着他们抬着伤员回(国内)去了!”
我们8班依旧被安排在阵地前沿,我交代副班长:“我就睡在最靠前的哨位上,哨兵一小时换哨,告诉哨兵,发现情况不要声张,直接把我推醒。”说完,我再也支撑不住,倒头在哨位上昏睡了过去。我睡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第二天班里的战友告诉我,头天晚上副班长感觉我话好像没有说完就“扑通”一下倒头昏睡,吓坏了,担心得要命,生怕我会有什么问题,一个晚上到哨位好几次,把耳朵凑到我脸上,听听我是不是还在正常呼吸。又交待换哨的战士,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把我推醒。
我是被指导员的大声呵斥吵醒的,睁开眼一看,天还是黑黑的。我一翻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原来班里的战士为了让我多睡一会,用雨衣把我整个头部都盖住了,我还误以为天没亮。把雨衣拎起一看,水淋淋的,都是身上蒸发的人气,雨衣不透气,凝聚在雨衣上也就都变成水了。定了定神,才明白指导员是因为副班长烧火煮饭的事在训斥:“你一烧火,就冒烟;冒烟会暴露我们的目标!万一敌人发现我们(在高地上)炮击我们,后果很严重!赶紧把火灭了!”副班长争辩:“我挖的是散烟灶,不会冒烟暴露……”“不行!赶快把火灭了!”
副班长很无奈的把正在煮饭的火灭了。我过去问副班长:“你煮什么东西?”
副班长说:“玉米和碎米。”
“你哪里搞来这些东西?”
“昨天,在班派村子里,看见越军遗弃的背囊里有粮食,想想可能有用场,就顺便背了一个回来。”
我失声笑了出来:“你真是会打算的副班长!有你当家真不错!饭煮熟了么?”
“水刚刚烧开,指导员过来查看发现了,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我们把火灭了!”副班长有些气愤。
“那先不要动它,沤一沤或许会煮熟吧?”说着,肚子感到空前饥饿起来。我从副班长那儿要过越军的背囊,里面还剩下一些碎玉米和碎大米,心里想,难道越军就吃这种猪饲料?(后来在班绢侦察时也发现不少越军遗弃的背囊,里头都是这种食物)。难以想象越南的军人就是吃这些东西,穷成这样,还要跟我们打仗。
十几分钟后,我们班的每个人,都吃上了越南士兵的军粮---半茶缸夹生的碎玉米+碎大米的稀饭。夹生饭虽然难以下咽,好歹能骗骗饥饿的肚子。其他班的就没有我们班幸运,他们带的干粮在头天基本就吃完了,后勤支援根本就没有,第二天几乎是饿着肚子挺过来的。
这一天,除了一些零星的枪炮声,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战斗发生。傍晚时分,步兵的一个连来到无名高地,接替了我们的防守。我们回撤国内的路上,连部通讯员告诉我头天晚上撤离无名高地,然后又返回的“内幕”。
我们撤离无名高地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步话员与师部取得了联系,其中有一段师首长与指导员的通话。
指导员:“侦察连呼叫,侦察连呼叫……
师首长:“报告你们的情况。
指导员:我们正在往回撤……
师首长:(大惊)你们要撤到哪里?
指导员:我们撤回峙浪......
师首长:(大怒)你不干脆撤到河南(我们部队战前的驻地)去!
指导员:啊?啊!啊!!!
师首长:回来我毙了你!
(联络中断……)
我们连回到师部前线指挥所,没过多久,师部军务科、侦察科来了几个人,把指导员的枪给缴了之后把指导员带走了。诧异之际,我发现连长也不见踪影。第二天,师侦察科长来到我们连,布置任务,我们侦察连一边休整,一边担任师前指的外围警戒。上哨的时候,遇见警卫连的老乡,他们警卫连负责师首长的内务警卫,应该知道一点“内幕”。我告诉他(孔)我们指导员被“抓起来了”。他(孔)告诉我,在头天晚上,连长带着二排回到国内,立刻就把大胡子(连长)的枪给缴了,现在连长和指导员正在“分别审查”。
我赶紧问:“什么原因?”
老乡(孔)说:“好像有三个原因:第一,到达指定位置后,没有在指定的时间(向班派之敌)发起进攻,导致班派的越军腾出兵力增援长条山,结果长条山进攻中我军步兵遭遇越军持续的顽强抵抗,伤亡七十多人;第二,(连长)他们送伤员回国,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借口;第三,放弃已经占领的阵地两个多小时,这样我军进攻之后的战役防线出现长时间空当,后果正在评估。
休整的这几天,我们整个连队处在极度郁闷的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