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通信员说:“美国没有阎王,只有上帝。再打下去,他们可能都要见上帝去了!”
老排长又说:“什么阎王、上帝,真到这里来,照样一穿两个眼!”
人们正小声逗乐说笑着,只听见我们阵地后面也响起了什么声音。我一拉王鸿津,指着山顶说:“干脆上山头,站得高看得远。”
几个战士抢先道:“对,上高处看看。”
我们一起跨出交通壕,踩着没脚面的砂石虚土和硌脚的炮弹皮、炸弹片之类,像爬沙山似的登上了开战以来至少削低了一米,除了几截炸断了的树桩和几块烧剩的草丛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山顶上。
举目四望,敌我阵地尽收眼底,第一次不加任何隐蔽,不用蜷伏窥望,无所顾忌地站在山顶放眼?望,还真有点不那么习惯,老是本能地准备随时趴倒隐蔽,只是理智在不断提醒自己:从现在起,生活将改变了。
我方阵地后面也响起了人们的欢呼声,接着又加进了歌唱声、锣鼓声、朝鲜乡亲们的大锣长鼓和唢呐吹管声,同时也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火把,一串又一串火炬。不久,我方主阵地上响起了刚架上的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喇叭中反复播送着停战公报、停战命令和停战协定,又不断插播着节奏铿锵、情绪昂扬的《志愿军战歌》和《人民军军歌》等乐曲声……
一抬头,又是一番久违了的动人景象,夜空中正明月当头,似与人间共庆贺喜。原来,人到前线以后,养成了一个反常的习惯,不喜欢甚至常防范着天空,因为凡是威胁生命的炸弹、炮弹和枪弹,几乎全是从天空飞来的。越是“不见天日”越觉安全保险。一到天黑,各种照明弹、曳光弹、信号弹和探照灯等等,到处明亮闪烁,使人眼花缭乱,加上硝烟飞卷,尘雾障目,人们很难见到完整纯净的天空。
我和王鸿津选了一块略为平坦松软的地方,并肩坐了下去,一会仰望夜空,一会遥看四方,他轻轻问我:“打完仗,你最想干什么?”
“想学习。多少年行军打仗,真想坐下来好好学习一下。你呢?”我说。
“我也是。”他说开了自己的理想。我们都沉入了各自对未来的向往中。
也许坐得太久了,只觉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身。我用手一摸,立即意识到什么,拉着王鸿津马上站了起来。
就是我们坐过站着的这个山头,一直是敌我双方反复争夺的一个作战热点。战火中我上阵地来时,看到山坡上铺满了敌人尸体。一阵炮火过后,爆炸掀起的砂石浮土把他们一一盖上;接着又一批反扑上来,在我们的炮火与冲锋枪、手榴弹下,再次倒下一片;他们的炮火报复中,又在原来的尸体上面,埋上了新的一层。如此翻来复去,一层又加一层,使这座标高不到二百米的山头上下,几乎每一平方米土地,都倒下过和埋葬着战死者。我们的战士加修工事时,每一锹下去,都可能挖到敌人的尸体,迫使他们只得把尸体垒起来,当掩体隐蔽自己。当时正是夏天,尸体不仅发出恶臭,更招来和繁殖出大批苍蝇,又迅速生出无数蛆虫--从来没见过的体型扁平拖着长尾、特别肥大的一种。我们的人就在敌尸、恶臭、苍蝇特别是蛆虫的包围中,战斗甚至喝水吃干粮(我在那次下阵地后,长期不能吃肉,连吃豆腐都因联想而感到恶心)。战斗结束以后,阵地表面的敌人尸体虽然清除掉了一些,盖在砂石虚土下的却原封未动。我们刚才多坐了一会,竟把蛆虫引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