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一个早晨,有位中外闻名的银行家朋友来访我,说,上星期宋子文部长到上海召集金融界首要,筹借巨款。但是各行业负责人都以政府底定东南到现在已一年有半,每向商家筹款,总是有借无还,现今各行业头寸短绌,实无法筹借。几经磋商,终无结果而散。不久,宋部长即以国府蒋主席名义,请各行业首要到南京,并由国民政府以茶会招待。到会的共二十余人,蒋主席亲临训话。略谓:江西###猖獗的情形,料为各位所周知,现在政府急于调遣大军前往痛剿,但开拔费尚无着落,所以才派宋部长去上海,请诸位帮忙,而你们推说头寸短少,无钱可借。须知今日不仅江西有###蔓延,即在上海潜伏的###也不在少数。你们如不肯帮助政府解决困难,一旦上海共产党“暴动”,政府又何能帮助你们去镇压呢?说完便悻悻离去。
蒋氏去后,与会者相顾愕然,一时无所措其手足,又不敢自行散会。幸而其中有一位发言道,政府派兵剿共,连开拔费也无着落,同人等应体念政府困难,同去限期筹足政府所需的借款。会场中人一致附和,乃请宋部长用电话报告蒋主席,才得奉命散会。会后,大家因蒋先生以共产党“暴动”来吓人,用心险恶,莫不摇头叹息。
最初,我想蒋先生既以迹近敲诈的手段,以剿共为借口,向商人筹得巨款,则调刘峙第二师去江西必可实现。孰知巨款到手以后,军队开拔仍杳无音信,实使我感到不妙。
又张静江先生此时已任浙江省省主席,因关怀国事,常到南京去向蒋先生陈述意见。某次,他特地约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诸###暨李济深和我,到其寓所喝茶聊天。静江忽然慨叹地说,从前介石未和宋美龄结婚时,我凡向他有所建议,他莫不静心倾听,且表示考虑采纳。今则态度完全两样了,大约已为宋美龄及其姐妹所包围。昨日和介石谈话,他忽然冲动,大发脾气,说要做这件事你也不赞成,要做那件事你也不同意,动辄得咎,倒不如让我辞职,让共产党来干好了。
张又说,介石每拿共产党来吓人,很是奇怪。希望各位也常对介石晋言。尤其是两位李先生,手握兵权。介石是很讲现实的人,倒容易听你们的良言。
我听完张氏的话,便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虽然站在党的立场,也可晋言,不过若太逾越身份的话,反易发生无谓的误会,而引起更不良的后果。
当时在座诸人中,发言最多的是吴稚晖。一口无锡土话,措辞滑稽,令人发噱。他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说,蒋先生个性倔强,自信力极大。劝大家不宜晋言。他尤其叮嘱静江先生要压抑感情,不可常向蒋先生噜苏。与其明知无济于事而强为之,徒引起无谓反感,实属不智之举。
稚晖又说,若说句粗话,蒋先生是个流氓底子出身,今已黄袍加身,一跃而为国府主席,自然目空一切。和昔日流浪上海,为静江先生送信跑腿时,自不可同日而语。最好大家信任他,由他放手去干,不必对国事滥出主张。做得好,固然是他分内的事;做得不好,也是他的责任,免得推诿到别人身上。
我当时心里想,这位无政府主义的吴先生,他对蒋先生的批评,确有深入独到之处。不过对事对人毋乃太无责任感了。真是“逢君之好,长君之恶”,兼而有之。听了吴的话,张静江似有悒悒不乐之色,大家乃不欢而散。
综合那银行家和张静江等所说,蒋先生拿共产党问题来恐吓要挟党内外的人,甚至西方友邦的心迹,实不辩自明。中国古语所谓“养寇自重”,正是蒋先生的作风。我于是恍然大悟蒋先生不愿派兵往江西剿共的真正原因,真所谓愚而好自用,玩火自焚。
二
蒋先生既然对真正的敌人共产党要养以自重,对党内的异己就要设法锄除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原是冯玉祥。
编遣会议无结果而罢,冯玉祥悄然离京后,蒋先生极为愤慨,一再向我表示要对付冯玉祥,并试探我的反应。后来并派吴忠信来向我疏通,以便对冯一致行动。我力持不可,认为党内干戈千万不可轻动,因共产党日益坐大,日本军阀虎视在侧,我党内如发生内战,将予若辈以可乘之机。因此,我再向蒋先生晋言说,冯玉祥个性粗放,言语尖刻,是其短;而刻苦耐劳,善练兵,能与士卒共甘苦,爱国情热,是其长。倘中央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未尝不可使其为国家建设而尽力。政府如更发动舆论界,提倡正义,明辨是非,引人为善,冯氏必能接受中央的领导,故对冯氏宜感之以德,千万不可躁急从事。
蒋说,冯玉祥自命老前辈,他会服从“我们”吗?蒋特别强调“我们”二字,以示我也有一份。
我说,冯玉祥一人易对付,但是冯氏统兵十余万,他下面的每一统兵将领都是一个冯玉祥。一个冯玉祥容易对付,无数个冯玉祥就难应付了。冯氏今日的作用,正如一串制钱上的“钱索子”。有这钱索子在,有事便拿着这索子,一提即起。一旦这索子断了,钱散遍地,捡起来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