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平复帖》
魏晋时期死于非命的文人甚多,共同的原因自然是这一阶段政局不稳、兵火四起、人命危浅,文人一旦卷了进去,往往首当其冲;而具体地来看,则各有各的死因。幸福的文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文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西晋最富才华的作家陆机(261~303)死于八王之乱,他无意中得罪了牵秀、孟玖等小人,遭到他们恶毒的谗毁,头脑糊涂的成都王司马颖本来很器重陆机,这时竟然匆匆下令杀死了他,造成令人扼腕长叹的一大冤案。而从陆机这一边来检讨,与他本人完全不注意保护自己,也有很大的关系。
陆机出身于孙吴最显赫的家族(顾、陆、朱、张;详见《世说新语·赏誉》“吴四姓”条下注引《吴录·士林》)之一,这位孙吴高官的后代在吴国灭亡以后,内心深处始终有两个难以解决的矛盾:首先,他一方面因自己高贵的门第、显赫的传统而无比自豪,另一方面却已成为“亡国之馀”,不得不跑到新兴的西晋王朝的首都洛阳来谋取出路,总是被中原人士看不起,有时他也不免有些自卑,而内心深处仍极骄傲:我们家先前阔多啦,你们算什么东西!其次,他一方面无比怀念自己的故乡,希望在那里过自由自在的读书生活,另一方面却不得不进入政治中心洛阳,经历其中种种纷扰倾轧,拎着脑袋从事政治活动。这两组矛盾,归根结底,源于他背着沉重的家族包袱放不下来,终其一生未能得到解脱,最后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
《晋书》本传介绍他死于非命的情形道:
机释戎服,著白袷,与(牵)秀相见,神色自若,谓秀曰:“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王)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因与(成都王司马)颖笺,词甚凄恻。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时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机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议者以为陆氏之冤。
这实在是一个内涵深广的戏剧性场面。成都王司马颖曾经是他的靠山,现在不仅靠不住了,还听信谗言,派牵秀来杀他;于是陆机著白袷,思故乡,写遗书,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时东吴的“亡国之馀”跑到洛阳来谋出路的贵族青年很多,有人一看这里形势不对就又跑了回去,得以终其天年,典型的例子如张翰,此人借口思念家乡的美味鲈鱼莼羹就开了小差(参见拙作《“江东步兵”张季鹰》,《文史知识》2005年第7期)。又如与陆机陆云兄弟同时入洛的名门之后顾荣(时人合称之为“三俊”),也比较早地看清了形势,深知在司马氏当权集团内部纷争不已之时绝对不能卷进去,他纵酒韬晦,保护自己,并曾劝陆机及早回南方去:“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晋书·陆机传》)顾荣回了南方,后来在形势巨变之后帮助偏安的东晋王朝在南方安顿下来,对历史作出了贡献。顾荣是孙吴丞相顾雍的孙子,门第与陆机相当,而头脑则要清醒得多。
陆机始终念念不忘自己乃是名祖(陆逊,丞相)之孙、名父(陆抗,大司马)之子,大有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之意。有一点家族自豪感本属人之常情,但陆机却未免强烈得过了头,背着一个老大的包袱,一辈子放不下来,干扰他对形势作出正确的判断,对生活道路作出明智的选择。性格就是命运,而有些性格的形成正来源于背包袱。
陆机写过许多作品叙述并歌颂自家祖先的光荣历史,例如他曾在《祖德赋》中用大量的高级形容词来歌颂祖父陆逊的丰功伟绩,将他比拟为周公;而在《述先赋》中又以同样的笔墨描述父亲陆抗的显赫功勋和崇高地位,甚至说——
故其生也荣,虽万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虽天网犹失其纲。婴国命以逝止,亮身没而吴亡。
陆抗老爷子虽然确实很高明很厉害,但恐怕也还没有到一身系国之存亡的地步。陆机撰写《文赋》本来是要阐述“作文之利害所由”的,但即使在这里他也特别强调地指出文学的一大作用是“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这一条显然没有普遍意义,只是强烈地打上了他本人的烙印。
唯其如此,在陆机面前谁也不能对他的两代先辈流露任何不敬,否则便会遭到他极其剧烈的反击。他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管是什么场合。《世说新语·方正》载:
卢志于众座中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在当时那个特别讲究礼仪的时代,对人直称其先辈的名讳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卢志的发问带有挑衅性,但他可以假装不知道对方的家讳;而陆机的回答则是明知故犯,态度极为激烈。卢志颇有地位,后来对陆机大加报复,促进了陆机之死(参见拙作《陆机与卢志》,《书品》2004年第2辑)。
中古时代讲究出身门第,背家族包袱的现象普遍存在,而陆机可算是最严重的一个。名门之后如果能不背家族包袱,以平常心对待生活,理智地开辟自己的道路,那就是一位高人;否则,豪华的家族背景往往很可能反而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