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的一点感想
任何考古项目,不管调查还是发掘,目标往往都不止一个。随着时代进步,人们的课题意识逐渐加强,目标更加多元化。我的感觉是,很多事情,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要想把项目做好,先要未雨绸缪,在项目实施之先,即把目标和实施的方案明确下来,而不是在发掘后再根据情况,制定研究方案,尽管根据调查和发掘情况调整计划或者重新设计课题常常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伦福儒和巴恩的《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翻译,文物出版社,2004年)一书,集中讨论西方考古学界习以为常的研究课题和研究方法,而且把各个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前沿研究成果和方法简明扼要地介绍给我们,在设计和实施考古课题的时候,相信一定会给予我们很多的启发。此其一。书中所谈的许多技术问题,都是一般考古学家不懂或者不很懂的,比如各种测年技术、动植物考古和金属考古的方法等等,无不如此;但他们把这些方法放在环境、生业和技术的领域去介绍,明确这些领域的工作是考古学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为了解古代人类这一总目标服务的,避免了我们常见的两层皮现象,会引导一般田野考古学家和从事上述研究的专家互相学习,共同完成课题的设计和实施。此其二。我今天抛开这本书,谈一个书中虽有涉及(第44-45页),但当时还刚刚开始的一个研究课题,即土耳其卡塔尔· 休玉(Catalh?觟yük)遗址的重新发掘。
主持课题的伊恩· 霍德(Ian Hodder)教授,最近在《科学美国人》(特刊15卷1期,2005年)杂志上专文介绍他们的研究成果。。他的目标之一是探索9000年以前该遗址所看到的男女地位问题。具体说来,该遗址出土“母神像”,那么这个时期是否如我们常说的属于母系社会或者母权时代?他们的研究从一开始就注意这个问题。先说饮食,如果男女的地位明显差异,首先也许应该表现在饮食上,假如男性或女性有支配权,有更多的机会接近某些特殊的食物比如肉,那么在骨骼上就该有所表现。英国考古学家对出土人骨同位素的分析表明,男女之间的同位素看不出任何统计变异,说明饮食的差别不大;另外一些学者对人类牙齿磨损方式的分析,也表明男女之间的差别不大,尽管女性比男性的牙洞更多。另外一个问题是,如果男女分工显著,那么也应该在他们的骨骼上留下痕迹。研究者发现,在男女两性的肋骨内侧,都能发现线状的黑色沉淀物,经分析明确为碳。因为当时的人们住在只有天窗作为出入口的小房间里,屋内空气流通不畅,烧饭或者取暖的烟雾就会长期留在屋内,严寒的冬季人们呆在屋内的时间很长,从而不可避免地在人们的肺部留下烟熏痕迹。人死埋葬和尸体腐烂以后,这种烟炱就沉积在了肋骨的内侧。男女的肋骨内侧都有碳沉积,说明男女在室内停留的时间一样长,女人也许不像我们通常设想的那样呆在家里的时间比男性更长。研究还发现,男性确实比女性要高一些,但是差别很小。相反,就身高而言,女性要比男性肥胖一些,因此研究者认为肥胖的“母神像”也许确是历史的某种写真。但是总体说来,男女的饮食和生活方式都看不出差别来,也没有证据显示两性有专业的分工。研究者不否认男女确有分工存在(比如生孩子及因此带来的母婴死亡现象),但是基于分工造成的男女地位差别,却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
该遗址的人多埋在屋内,有的人是整尸,有些则在埋下一年以后被割下头颅,割下的头颅用于祭祀。研究发现,这些被割去头颅的人,可能是家庭或者家族的“首领”。其中有男性也有女性,说明男女两性都有资格成为祖先,也就是说家系可以通过男性也可以通过女性传下去。埋在室内关键位置的那个人,同样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对墓葬位置、方向、随葬品的考察也表明,性别在规定社会角色方面的作用微乎其微。研究者还注意到象征物的区别,比如室内壁画都是表现男性,连动物也大都是表现雄性;镶嵌在墙上的动物角也多是公牛和公羊的,遗址还发现集中大型野生雄性动物的骨头遗存,因为它与日常生活的动物骨骼遗存不同,所以推测前者为举行某种宴会的遗迹。而壁画所描绘的情形,也被认为是跟举行宴会的仪式有关。因为同位素分析显示男女的饮食差别不大,研究者推测女性也能参加宴会,只是不能表现在壁画上。但是怎样解释那个坐在猎豹(见该书第45页)身上的“母神像”(见图)?研究者承认这是一个没有疑问的女性雕像。在最近的发掘中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仅有2.8厘米高的女塑像,背后还嵌着一颗种子,这被认为是女性与植物之间关系的体现。那个坐在猎豹背上的母神像,也是在一个室内谷仓发现的,因此也被认为体现了女性与农业生产的关系。但是,整体而言,壁画和其他艺术象征并不体现农业的重要性。出土“母神像”的地层都晚(共18层,延续1200年之久;母神像出在最晚的三四层中),尽管这时候农业生产已经存在许多世纪,但是壁画仍以表现宴会和野生动物为主,只不过这时候表现女性和植物的象征物已经出现。这大概说明时代的变化,因为在晚期地层中也在屋外发现大型的灶(可能说明食物的专业加工)和某些石器和陶器生产的专业化迹象。
上述种种证据表明,距今9000前的卡塔尔· 休玉遗址,既不是母系社会,也不是父系社会,性别也不是社会角色的决定因素。男女都可能承担许多不同的角色,男性也许是壁画描绘的宴会主角,但是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支配其他的领域。男性的这种支配地位在农业生产成为主角以后,才可能开始受到挑战。
这个最近的研究实例相信在未来新版的《考古学》中一定会有体现。它从不同方面对史前男女地位的分析表明,考古学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幻想的领域,不同领域的专家结合起来,在一个设计合理的课题指导之下,一定能够结出丰硕的成果。《考古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期待着中国考古学在这些案例的启发之下,能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2007.2.2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