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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西陲深处的佤族人:消失的猎头部落

王朝军事·作者佚名  2009-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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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这棵据说已经上千岁的参天榕树是英克寨的入口,寨子里的人们由此进入祖辈们赖以为生的密林,如今又从这里走出大山,进入现代社会。

猎头血祭,从人类文明中一个堪称普遍的现象,变成今天几乎绝迹、连记忆都已模糊的“隐私”,已经走过了几千年的历史。位于云南西陲佤山深处的佤族人,在上世纪初还残留着这一习俗。“木鼓响,人头痒”的俗语,曾在佤山中流传。今天,当猎头祭神的传统已成往事,没有了木鼓的佤山人如何适应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

清晨,英克寨被一场大雾笼罩。浓重的雾气夹带着湿寒在树木与寨子之间穿行,让一切变得飘忽不定。在雾气中待的时间久了,便感觉有几分恶心和呼吸不畅。临近中午,浓雾依然不肯散去,它们撕扭着从四面涌来。男人们都聚集到岩山家里,商量是否应该按原计划开工。今天,是岩山起新房的日子。

冬日的佤族山寨,云雾蒸腾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可英克寨位于佤山之巅,是富岩乡最高海拔之地,平日里始终晴朗着、居高临下俯瞰着脚下的云海,即便偶尔起雾,也会很快散去。今天这雾起得不祥,来得鬼祟,新房还要不要按原计划起建?男人们的目光开始躲闪,语气也变得含糊,外人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在场不合时宜。

在岩山的坚持下,新屋还是在中午开工了,我怀疑只有半天是否够用。按佤族传统,起新房全村都会帮忙,并且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否则不吉利。

新房选址在寨子中心,勉强够塞进一座小茅草屋,除了让小路消失,让寨子更加拥挤,倒也不会带来其他改变。佤寨的布局原本就是因地势而定,山地起伏不平,巴掌大的平地都少见,需要人工整平,才能在上面起吊脚楼。土质比想象中要疏松,几铲下去就露出了岩层,页岩翻书般一片片翻起,又移到低矮处,垫起一道地基来。我看了一会儿,决定先四处逛一逛。英克寨是云南阿佤山区腹地一个村庄,它

东靠西盟的翁嘎科乡,西侧紧临中缅边境,只有12户人家。十几栋吊脚楼随山势上下错落,岩山即将抛弃的老屋位于寨子的最高处,屋后紧挨着一丛密林。老屋宏大高敞,占据着寨子的最佳视野,与其他的茅草房相比,甚至有点卓尔不群的味道。我不明白岩山为何急于离开这里,去新建一座狭小的新居。正在奇怪,不想岩罗在后面叫住我:“林子里不要去!”

58岁的岩罗是岩山的弟弟,英克寨的会计,也是寨中会说一点汉话的佤族人。四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英克就住在他家,这次再回来,岩罗俨然以我的保护人自居,带着我四处转悠。老人们也都记得我,这使我更加无拘束。

“为什么林子不能进?”

“哪里都去得,就这里去不得。”岩罗迟疑了一下才说,“进去了会死人,会发疯,有鬼,这是鬼林啊——”

“寨子里没有人敢去的。以前两个人进去过,一个砍了树,出来就死掉了,还有一个发了疯。没有木鼓了,鬼什么都不怕。”

木鼓是佤族通天的神器,佤族人相信,自然界里鬼灵无处不在,佤寨的安宁,要靠木鼓沟通神人的力量,但木鼓必须经过人头祭祀才能具有神力。佤山有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谚语:“木鼓响,人头痒。” 每年春播秋收时节,也要去猎获人头,以求丰收或报答谷神。猎得的人头被装进竹子编织的箩筐里,放在木鼓房祭木鼓,两三年后又要猎新头,旧人头就要送到鬼林,林子中栽有一排供放人头的木桩。解放后猎头被渐渐废除,木鼓与木鼓房也逐步消失,但万物有灵的信仰和鬼林禁忌依然存在。

鬼林就是移供人头、祭神的地方,一切神鬼、精灵可以和人在此相遇。并非岩罗所言那么简单,我有些兴奋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疯子还在吗?”

“晓不得了,都死掉了。”

“木鼓房没了,它以前建在哪里?上次你们说猎人头,猎的人头还在吗,是放在鬼林里吗?”

岩罗立刻警觉地望着我,又不安地回头瞅了瞅下面干活的人,一口否认曾经说过猎头的事情,又说记不得木鼓房在哪里。我的提问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令他疑虑不安,在再三告诫我千万不能进鬼林之后,他匆匆跑到下面人群里,去造新屋了。

鬼林就在咫尺之遥与我对视。荆棘、箭竹、芭蕉和枯藤在老林外围纠结缠绕,林中雀声啾啾,一头小猪从林中钻出。人头还在林子里面吗?“千万不能进去,会把鬼带回来的,有祸事的——”岩罗的声音在身后远远响着。

浓雾依旧不肯完全散去,或许是心理作用,从鬼林里喷涌而出浓雾更显萧杀之气,阴森森地使我脊背有些发凉。这种凉意如此熟悉,将我带回四年前初入佤山时,所经历的震撼、惊吓和疑问之中。

四年前,我在滇西南旅行,结识了西盟县的彝族女生小梅。见我一人跑到这里,她主动要求带我熟悉地形,原来她曾在县里当过义务导游。小姑娘告诉我,从前佤族新建村寨,都要先盖木鼓房,拉木鼓,只有拉了木鼓请天神“木依吉”进寨保佑,才能建房立寨。经历了“文革”之后,整个佤区只有勐梭镇留有木鼓、木鼓房了,“而且还是全世界最大的木鼓呢”。的确,勐梭有一个直径超过两米的大木鼓,还有成排崭新的木鼓房,可谁都能一眼看出,它们是为吸引游客而仿制的。

鉴于小梅的热情,我还是听从她的建议去龙摩爷一游。在过去,龙摩爷是西盟地区佤族举行剽牛和祭鼓仪式的中心。“那可是佤族的圣地哦,”她再三向我强调。可是在经历了木鼓房的失望之后,我心里却不以为然。

绕勐梭龙潭而行,我们走出芦苇丛,行至山脚,天色已黑。借着微光沿山谷中的一条林间小路向上,长满青苔的石阶滑腻异常。我正在心里后悔不该来什么龙摩爷,小梅突然停步不动,我抬起头,刹那间惊呆了。

牛头,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白骨森森的水牛头。我们站在一块只有几平方米的平台上,两边的悬崖上、树上、石头上、木桩上、祭坛上都挂满了牛头,足有上千个。许多牛头布满苔藓;有的树干从上到下挂满了牛头;有的木桩、树干腐朽后轰然倒地,牛头滚落在地,掉进水中无人理会。在牛头的包围中三、五成组地立着竹桩,顶部扎着锥形竹笼,里面黑乎乎的似乎盛着什么东西。

四下里一片死寂,溪水的声音被放大数倍。竹笼的大小突然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头皮发紧,一股寒气冲了上来。只听小梅一声尖叫,拔腿就跑,我也跟在她身后,飞也似地冲了下来。回到旅馆,小梅才告诉我其实她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龙摩爷,只是听说过,否则不敢天黑后进入山谷。而那些高高树起的竹桩,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人头桩。

几天之后,我离开西盟,继续向西南的佤山深处行去。在孟连,三个拉祜族姑娘把我指向了英克:那个中缅边境上的佤寨几乎与世隔绝,只有密林中由佤人的光脚板踩出来的小路能通向那里,你得自己背菜翻山进去。

在英克寨的第一夜,我被单独安排在村口一间小泥屋里过夜,墙的上半部分是枯枝编成,屋顶望得到星辰,夜风在房间里穿行。

次日晚饭时分,英克寨的会计岩罗请我去了他家,老人们都在,他们带着白酒和烟锅,围着火塘挤坐在地上。老人示意我盘腿坐下伸出双臂,拿鸡蛋在我手臂上滚动良久,将麻绳在我双腕系了死结,三人挨个来过。然后又要我将竹筒中的酒倒于掌心,立肘,酒液直冲肘心。这是佤族判断陌生人是否值得信任的方式,如果酒液不能流到肘窝,就证明我是不受欢迎的人。直到此时,我终于第一次看见笑容从众人脸上展开,我大舒口气,从进寨子时一直紧紧悬着的心开始慢慢放了下来。

在酒精的作用下,不一会儿气氛就变得热烈起来。我渐渐发觉气氛开始不对头,老人们的神情中混合着某种莫名的压抑和兴奋,有意压低声音谈论着什么,时不时挥动双臂配合手势,甚至有些兴高采烈。我摇摇身边的叶满老师,悄声问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叶满老师是几里外佤寨小学的女老师,一个刚满20岁的佤族姑娘。当晚她和一位男老师提了一瓶酒来到岩罗家里,自愿担当翻译的职责——我这个陌生人到来的消息传得很快。叶满犹豫着、吞吐着,显然不愿意回答我的提问,我却一副不达目的不甘休的劲头。她终于开了口:“他们在谈猎人头呢。”

话起头了叶满就慢慢给我翻译起来:“我们阿佤以前要用人头祭地,那样谷子才长得好……头砍下来,手和脚也剁下来敲木鼓……头发用刀割下来,拴上铃铛挂狗脖子……不砍拉祜族,他们比我们还穷,不好,要汉人和傣族的最好……要砍女人的头,头发越长越好……缅甸那边的还来砍,砍我们呢……”

阿佤女人们开始环起臂膀跳舞、唱歌。她们反复吟唱着,又拉我起身加入到舞蹈的圆圈里,联臂,顿足,扭腰,起胯,甩发。在接近中央火塘时,一个老妇突然斜冲过来按住我的双肩,捧住我的脸,再从我的头顶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我全身游走,直至我的足腕;她的手很重,狠狠地挤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魂魄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来;她的眼睛逼视着我,充满渴望。

我站着不动,任她的手游走在我身上每一处。很痛,又似乎感觉迟钝,竟也没有感到恐惧,但我 心底明亮如拭 :她喜欢我,想留下我的生命、我的福气和我的灵魂。佤寨的这一夜,如此漫长、神秘。

岩山的新屋终究没有能在天黑前盖好,人们只是挖好了地基,黄昏时分便聚集在岩山的儿子家吃饭。岩山家杀了一头猪,请帮忙建房的村民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每人都分到了一块猪肉和几节血肠来就白米饭。剩余的被女人们一份份送往各家,无论多少,全家老少都能分到一点,完全按照传统进行。

酒足饭饱,人们依旧围坐在火塘边,可再也没有人唱歌、跳舞和聊天了。村里有了电视,所有的人都盯着它,哪怕一句汉语也听不懂,照样看得津津有味。我特地去了两里多外的村子里买了四瓶白酒,还请了小学老师岩赶做翻译。趁着全寨男人都在,我决定开门见山。白天在建房的工地,我就已经开始询问人们对木鼓与猎头知道多少。老人们对我的问题避而不谈,而岩罗似乎开始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年轻人则一脸茫然,一律回答不清楚:老人平日不说,喝了酒说点,可谁爱听老头子的酒话呢,“都是搞迷信”。

“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这两年寨子里有许多怪事,也不敢说给乡里,更不能说给其他人。窝朗(管鬼和管木鼓房的人)早就没有了,摩巴(巫师)也没有,不知该问谁。大家都害怕得很。”岩罗终于开了口。

1996年60多岁的岩差进鬼林后发了疯,见树砍树,见人砍人。过了两年一个声音命令他去烧木鼓房,木鼓房早就破烂不堪没人管了,烧木鼓房时也连累烧掉了整个寨子。几年后,岩山在木鼓房遗址上建了自家的新屋,起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从去年起,单单这座屋连续两次遭了雷击,岩山被击倒在地,昏迷了几个小时。为了请神求平安,就在屋外立了牛头桩。

可接着屋里突然出现了三个碗口大小的地洞,深不见底,有老鼠、蛇等钻进钻出。岩山害了怕,才想起屋子是起在原来的木鼓房上,牛头桩也是立在曾经立人头桩的地方,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另起新房。前天夜里大榕树上两次出现怪事:三个扁箩大小的“鬼”在大榕树上发着强光,照得白天一样亮,寨子里许多人都亲眼见到的。今早的雾也凶险,怎么就今天起新房遇上了呢?木鼓没有了,镇不住鬼,外人来得多也带来了不好的东西。

“有些东西,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不相信你去进鬼林,转去转来,你都难于转出去。如果你一定要抬东西回来,大风就会来撞你。不相信你做了看,有东西就会来撞你、整你。搞不好危及人类,世界都发起灾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说了起来。围着忽明忽暗的火塘,他们又似乎在说给自己。不比上次谈猎头谈得自娱自乐,这次70岁的岩山和寨子里最会讲老故事的72岁的岩龙,开始认真回忆,而在一旁静听的不仅有我,还有英克的小伙子们。

“猎头是帝国主义特务害我们,骗我们猎的。打倒帝国主义!”岩龙大喊一声口号后,才开始了他的故事。

“英克”的意思是“迁徙过来的寨子”。100多年前,因为部族仇杀,英克的佤族人由缅甸南康武迁徙过来这里,那时候这片林子里“鬼”多得很,血祭和仇杀从来没有停止过。上世纪40年代,寨子里还猎过一次人头。

(本文来源:华夏地理 作者:孟卓拉姆;摄影:林添福)

那是在中午,摩巴做了很多仪式,然后在村外的路边垒锅做饭。有一个叫老李的贩盐巴的汉族商人路过这里,用脚踢我们的锅子和火,岩文就跳起来从背后把老李杀死,又用砍刀把他的头砍下,装进带来的人头挎包。出去的男人们离寨很远就放枪,寨子里的人听到后就敲响木鼓,全寨人到寨门放鞭炮、唱歌子、跳舞迎接。砍头回来,就像过年一样。

“那个时候我(岩龙)还很小,不害怕,远远地用石头敲人头,家里人就拉住我说不能这样,人头是我们的客人,客人来了要好好待他,要给它唱歌、送饭。”

“木鼓你晓得没,见过不?”岩龙突然问我。在云南民族大学的博物馆内留有一对上世纪60年代从西盟岳宋寨带回的木鼓,用整段木头挖槽镂空,鼓分公母一大一小,公木鼓用红毛树,母木鼓用麻公树,鼓面挖有女阴形状的洞。因为时间久远和曾经频繁的摩挲,木鼓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黝黑、油亮的光泽来,馆内工作人员告诉我,也许国内只剩这唯一的一对木鼓了。见我点头,岩龙继续讲他的故事。

人头拿回来后要抬着它绕木鼓房转九圈,边转边跳,要向人头撒米、撒木灰,祈求赐福。抬在路上的时候还要用手去摸它,手上沾到了血也不能洗掉,就用血手抓饭吃,沾了血的米和木灰以后也要撒在每家的谷子地里。人头由窝郎放到木鼓房里两个木鼓中间的竹架上,竹架子长2米,上部编成圆形箩样,是专供人头的。寨子里高兴啊,敲木鼓,要喝酒唱歌一晚上的。岩龙说得兴奋了,开始手舞足蹈。酒疯子岩相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混合着严肃、激烈而神秘的气氛,时时地盯住我的眼睛,用压抑着的声音对我说:“不怕、不怕,喝酒!”——在佤寨,你至少会遇见一个以上像岩相这样的酒精中毒者。

“猎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人头来祭,木鼓就敲不响,神请不下,神会生气鬼也来欺负人,庄稼也长不好,人和牲畜会饿死。”可英克人少寨子小,砍头砍不赢,主要还是花钱买人头,不好买到,买人头是大家凑钱出来。还有花钱雇人来猎头,如果那个人在规定时间内拿不回人头,他就要把自己的头赔给英克寨。还有一个是1952年解放以后的事情,时间晓不得了,两个汉族商人在我们这里做生意,一个把另一个害死了,我们听说以后就找到那个人,把死掉的那个人的头买了回来,用死人头来祭祀木鼓、祭地。解放了,国家就不给猎头了。

“猎头我们从前确实有过,以前砍是对的,现在不砍了,也是对的。原来有的木鼓烧的烧,滚丢的滚丢,人头也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都是搞迷信哇——”不知何时,电视已经关掉,黑暗使得佤寨的夜晚更加安静。

岩山显得不那么忧心忡忡了,起身拉我去他的屋子里,指“鬼洞”给我看。头灯的照射下,碗口大小的地洞好像真的有寒气呼呼地往上冒。尤其是火塘左侧的洞口,与火塘上方吊挂着的一捆鸡腿骨相呼应,连我也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而在屋外右侧立了一根一人高的木桩,木桩顶部的竹篾紧捆着两个背靠背的、白黄色的牛头骷髅,在背后深墨色的莽林的映衬下,真有点毛骨悚然。我悄声问岩山:“以前鬼林里的人头桩就这个样子的吗?”

“不是的。人头桩上要刻人头像,在头像周围划一些斜方格,格子里要涂石灰和牛血。木桩顶端要挖空,人头就放在里面,再盖上一块石板,莫要老鹰和野兽叼了去。”

“上次有个老女人使劲地摸我,从头到脚地摸,是什么意思?”

“她喜欢你呢,想要留下你。以后不要让人摸你的脚了,对你不好,凶得很……人和人不一个样子嘛。”

经过了这一夜,全村人给我起了个新名字:觉娜,在佤语里,意思是“天上来的人”。岩罗则主动提出要带我去他姐姐的寨子——英西寨,他姐姐叶格家要“做迷信”。

做鬼仪式从早晨八点杀猪、卜鸡卦就开始了, 五位曾经做过鬼的老人集中在火塘的周围,剔得极干净的猪头骨挂在火塘左侧的房梁上,被烟熏得发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一大捆鸡腿骨两只一对用细线捆成“V”字型,吊在屋檐下。鸡腿骨是在算鸡卦后留下来的,据说鸡卦是佤族卜卦中最准确、最普遍,也是最难的一种卦。老人们就蹲在骨头下面忙碌着,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佤族的“做鬼吃”:拌有大米、小米、红米、香料的拌饭,煮熟的猪肉和猪内脏,被分门别类放在新鲜芭蕉叶上包好,用草绳吊挂在室外屋檐下,等待鬼的享用。做鬼的对象,叶格家两岁的孙女被父亲抱了过来,由一位穿着胸口印有骷髅的黑色T恤的老妇喂了酒,用白色麻绳栓住额头,再由父亲替她吃一口“做鬼吃”的拌饭后,被送回床上。

小姑娘出生起就时常头疼,叶格认定是一个叫“吉由”的鬼在孙女身上作祟,让她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孩子的父亲在看病吃药总不见好之后,也就一心听从老人的安排了。仪式之后,鬼享用的拌饭被分到在场的每个人手中,我也分到了一份捧在手里,饭里混有肉末,很香。人们开始坐在地上喝酒。

“接下来做什么?”

“没有了,就喝酒。寨子里的人今晚不许出门,今天做鬼了嘛。”

“除了做鬼,什么时候还会杀猪?”

“祭谷子就要杀了,要杀两只小猪、三只鸡和新收的谷子挂在火塘上,供给鬼。”祭谷,是佤族最神圣的一项宗教活动,通常都伴随着猎人头的“血祭”,他们认为只有用人头祭祀,谷子才能长得好有收成。杀猪、杀鸡是传统的一部分,还是猎头被禁之后的替代物?

“他们老人晓得猎头的事情吗?”

“都晓得嘛,他们参加过的。”

我狐疑地看了看进屋后一直给我解说的、英西寨年轻的小队长——整个解说过程他都兴致高昂,宛若节目主持人,他不停地建议我拍照,“可以打灯嘛。”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情——可是老人们看起来年龄不过五六十岁,可能参加过猎头吗?!“你可不可以请他们给我讲讲?”“不行的,他们害怕的,会哭,今天做鬼了嘛,“什么时候能讲,你晓得猎头不?”“我讲不来。要再过一星期他们才能讲。”

在佤寨的这许多天之后,我以为这场亲历的宗教仪式将会是一个高潮。然而预期中的神秘氛围并没出现,我甚至可以察觉出老人们在做鬼过程中流露出的生疏和试探。

小队长拉我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寨口的榕树下,突然对我说:“给我十块钱好了,你今天看了做鬼嘛。”他停顿了一下,“不是我向你要钱,做迷信要给钱的嘛。”我看着他把钱塞进上衣口袋,觉得这场做鬼真的结束了。

佤山外的世界从没有停止变化。猎头血祭,从人类文明中一个堪称普遍的现象,变成今天几乎绝迹、连记忆都已模糊的“隐私”,已经走过了几千年的历史。我在图书馆寻找猎头民族的线索,这才意识到西方的人类学家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它的研究。从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中你会发现,在遥远的过去,猎头活动普遍存在于亚洲东部和南部、南太平洋诸岛、非洲、南美洲以及古代欧洲的凯尔特人和斯基泰人中间。

当代学者通常将猎头习俗解释为原始的灵魂崇拜,也就是说,猎头部落通常倾向于认为人头中包含着某种“灵魂物质”,通过占有它,就可以获得某种超凡脱俗的能力。

曾普遍存在于台湾原住民中的猎头习俗在日据时代最后消亡;上世纪30年代,菲律宾的土著伊隆戈特部落在美国政府的干涉下停止了猎头。在南美的亚马孙丛林,至今仍有少数印第安部落保持着猎头的传统——这是我查找到的唯一一例仍然存活的猎头习俗。

亚马孙丛林中的大多数印第安部落已经改用替代品,甚至把假人头作为工艺品卖给游客。在印尼西南部的苏拉威西,马普隆多人用椰子代替人头,继续维持着他们的祭祀活动。在佤山,最后的猎头事件出现在上世纪50年代。当时毛泽东主席与西盟的佤族大头人岩坎商量能不能不砍头,用别的东西代替。岩坎的第一反应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不砍不行。根据史料记载,岩坎和中央政府经过反复的协商,终于让佤族人的猎头习俗停止在1958年。

没有了木鼓和人头祭的佤山人如何适应新的现实?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像它一眼看上去那么“落后”和“原始”。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传统价值在“现代化”的巨轮下解体,这是我们生活在今天的每个人都不陌生的体验。适应新现实是痛苦的,从佤山人的生活中,我仿佛看见了自己。

与岩富教授的会面更加深了这种感受。岩富是在北京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的佤族学者。从西盟回到北京,我决定去拜访他。他身量不高,身材魁梧,据说酒量极大。说明了来意之后,岩富教授睁大了眼睛:“你这女娃胆子太大了!我们佤族人自己的学生都不知该怎么研究猎头。猎头是说不清楚的。”

猎头说不清楚,这是岩富教授的总体评价。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佤族的文化丰富多彩,有多彩的民间传说,富于魅力的歌舞,为什么我偏偏要关心猎头?在他看来,猎头如何进入佤族的信仰体系,很难解释。有一种说法是,这是古代中原的皇帝对边疆民族采取的羁縻政策的一部分:远方的强权制造了猎头可保风调雨顺的神话,然后灌输给当地人,使他们永远处于蒙昧状态。

“猎头这事不好说,就算说,现在也说不深刻。”岩富教授反复强调。

然而佤族人向“现代”迈进的脚步已经无可挽回地将猎头记忆远远抛在身后。最偏远的英克寨如今已经通了公路,看电视成了寨子里的人们最大的嗜好,出外打工的年轻人早已去过了北京、上海、深圳……

四年前,岩格去过上海,经历了种种挫折,两手空空而归后,他发誓不再外出。

岩格蓄着一部山羊胡,并且染成了黄色,我问他知不知道以前留胡子的人头会被必砍无疑——胡须茂盛似乎象征了长势良好的庄稼。佤族人没有敢留胡子的。

“胡子是为纪念嘛,老人家的话可听得,也听不得,他们吓人的。”

“你进过鬼林吗?”

“没有。我敢的嘛,我带你进去……还是不进去好,去那里不好……不是我不敢去。”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他指着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娃对我说:

“这个娃子是汉人。他妈妈去外面打工遇见汉人生的,后来那个男人跑掉了,他妈妈只好把他带回来丢给她家里人养,自己又去外面打工了。娃子可怜呀——”

小娃娃正扶着门呆呆地望着我们,他光着下身没穿裤子。一时我们都没说话。

良久,岩格突然对我说:“要我砍别人的头或者被人砍去自己的头,都可以的,我不怕的。或许这样更好些。”

(注:应本人要求,岩富教授为化名。)

(本文来源:华夏地理 作者:孟卓拉姆;摄影:林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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