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讲:周桂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
讲梦,是庄子文章的一大特色。关于梦的问题,不是只有西方人会做梦、能说梦,中国人早就会做梦、说梦了,而且说得更加高明、更加深刻。据研究,殷商时代的甲骨文中就有梦字。最早的甲骨文中梦字,“表示眼球在转动”,说明“我们祖先对于人做梦曾做过仔细、认真地观察。”
从殷周以来,中国古人对梦进行了三千多年的探索。虽然积累了丰富的资料,对于科学解释梦的问题,为时还太早。汉代王充对梦进行过许多思考,作出过许多解释,限于当时的科学水平,未能令人满意。现代对于梦的解释也还有许多盲点,值得继续探讨。
庄子说梦,不是从科学角度来解释,而是利用梦来讲他对人世的看法,可谓别出心裁,意味极为深刻。庄子讲梦的问题,都是很深奥的,需要细心体会。失意者可以从中获得精神安慰,消极者也可以从中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理论根据,过于计较的人也会从中获得某种启迪。后代编撰关于梦的故事,如黄粱梦等,或多或少都受到庄子的影响。
生活总让某些人不清楚“我是谁”
在《齐物论》中,庄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晚上做梦饮酒,醒来哭泣;梦中哭泣,醒来去打猎。在梦中,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中又有做梦的,醒来后知道是在做梦。大觉醒以后,知道这是大梦。愚蠢的人自以为是觉悟的,以为什么事情都非常明白,“这是高贵的!那是卑贱的!”这是一种严重的偏见。
孔子跟你都在梦中,我跟你说梦,也许就在梦中。这样的说法,名叫“吊诡”。什么叫吊诡?宋代王安石的儿子王雱解释说:“吊当于至理,诡异于众也。”也就是说,最深刻的道理,众人往往以为是诡辩、谬论。万世以后,会遇到一位圣人知道解释这些道理,那就像早晚见面那样。这样大圣人非常难得,如果万世出一个就不算少了。
在这里,庄子是将人生看成一场大梦,很多人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如梦一般。自以为什么都明白,是非对错,高低贵贱,都分得很清楚。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有的实际上是非颠倒,有的则是真伪混淆,他们至死也不觉悟,这一生不就是一场梦吗?庄子认为他的思想是深刻的,被无知的梦中人误解为诡辩。
我们批判庄子的说法,是否真正理解了庄子的本意呢?是否成了现代“梦中人”呢?战国末期的屈原说:“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众人皆醉,犹如梦中。要从梦中醒来,也像从醉中醒来。
如醉如梦,如何能看清世界上复杂的现象,如何能正确对待处理艰难的世事?如何才能从大梦中醒来?有一基础条件,就是继承人类所创造的全部文化成果,对世界历史有深入的理解与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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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意思是说,人的生活本身就像是一个梦,我们总是被限定在生活的一个角色和一种境地中不能自拔,我们也总以为我们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其实我们并不真的清楚。有的人睡得很轻,入梦不久就能醒来,而有的人睡得很沉,也许一生都没有梦醒的时候。
那么是谁或者是什么让我们“入梦”的呢?在一些时候,在一种环境中,有一种强大的压力使你和许多像你一样的人做着你们不愿做的事情,因为无法摆脱,或为了生存不愿摆脱,你就和许多人便顺从着做了下去,由最初的顾虑而到最后的理所当然,这样你“入梦”了。生活中,有时也有一些引诱,让你无法忍受,于是你追随而去,难以舍弃,这样你又“入梦”了。
这就是生活,生活总是让人不能清楚地知道“我是谁”。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惊醒这个梦呢?那就要既能投入生活,又能超越生活。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去用心品味身外之物,才能超脱于物欲之外。
别把“人生如梦”当成不思进取的歪理
在《大宗师》中,庄子借孔子的口说自然变化是不知不觉中不断进行的,人的生死、先后、梦醒都是物的变化过程。
大意是说:就是我(孔子)和你(颜回)恐怕都在梦中还没有醒过来吧!他(指孟孙才)表面上有痛苦的样子,其实并不伤心。孟孙才特别清醒,别人哭他也跟着哭,只是跟别人做样子。一般人常常互相讲‘我’如何如何,他怎么知道“我”就是我?你做梦变成鸟飞到天上去,或者做梦变成鱼潜入深渊。也不知道现在我们说话,是醒着,还是在梦中?碰到舒心的事还来不及笑,发笑也来不及安排,安于自然的安排而随着变化而变化,就融入了变化的大自然的浑然一体中。
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人们总是不会满意于这样的混沌的感觉。他们总是要争个你对我错,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有了儒墨,有了是非。
庄子描写这个过程说,对这个世界来说,分辨是非的过程,就是把一个整体割裂开来的过程。正是因为这样分割世界,于是世界成了物的集合,逐渐失去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和和谐状态。可悲的是,人们却把这样一种分割后的物的集合看作了世界的真实面目,并且只能局限于自己所见到的那一个部分,这就好比盲人摸象,永远以为自己所见的是正确的,却不知道自己错了,总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却不知道自己实际在梦中。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世界,一个完全吊诡的世界,而且还是一个我们不知道吊诡的世界。
这里再次阐明“人生如梦”的思想,认为不必追求醒悟,不要刻意造作,只要顺从自然就行了。万物是变化多端的,“我”也在不断的变化过程中,因此,任何人就不必执著于“我”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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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对宇宙变化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对一些人执著于自己的观念多有批评。按现代理论来说,他要破的是形而上学的僵化观念,提倡的是辩证法思想。这些说法,对于固执己见、僵化思维的人,是有很好的启发作用的。但对于不负责任的人,对于凡事漫不经心的人,可能以此为借口,为自己缺乏责任心作辩护。人生如梦,使一些人消极情绪加强,进取心减弱。因此,太高深的理论容易被俗人所误解,这就是庄子理论的“吊诡”特性。在某些特殊时代,文化素质很差的人,也在那里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对古人的文字没有完全读懂,一知半解,加上曲解、误解,就妄加否定,是非常典型的“吊诡”现象。因此,正确理解庄子的思想和其中的人生智慧是很重要的。
快乐每一天 杞人忧天是犯傻
在《齐物论》的最后一段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至乐》载:列子旅行,在路边吃饭,看见一百岁的髑髅在草丛中。他指着髑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没有生也没有死。你果然难受吗?我果然欢喜吗?种子非常神妙,得到水就长成水绵,在有水有土的地方,就长出掩盖蛙与蚌类的植物,生于土堆上就长出车前和泽泻之类,车前与泽泻得到粪土就长成乌足。乌足的根就变化成地蚕,它的叶子,变成蝴蝶;蝴蝶老了又变成虫,生长在灶下,形状像刚脱壳的,干余骨的幼虫。干余骨吐出的黏液变成斯弥,斯弥时间久了变成醋,颐辂产生于醋,黄軦生于九猷,瞀芮生于腐蠸,羊奚像竹子,却不生竹笋。老竹会生出青熊,青熊生程豹,豹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这里的马、人,有的说是草名。结论是“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出于机是生,入于机是死。万物都是出入于机,也就是说都有生死。所谓生死,并非存亡,而是转化成别的物。人出于机,又反入于机。机是非常神妙的东西,如果称它为无,那么,人就是从无而生,再归于无。变化的基础是气,变化的原则是道。庄子死妻时,惠施去吊唁,看见庄子坐在那里,鼓盆而歌。惠施有疑问:“她与你一起住,生了孩子,一直相处到老。现在她死了,你不哭也就是了,还鼓盆而歌,不是太过分了吗?”庄子回答惠施说:“不然。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么会不悲哀?从头考察,本来没有她的生命,再往前,连形体都没有,再往前,气也不存在。后来产生了气,气变成形体,形体变成生命。现在死了,又变回去了,就像春夏秋冬那样变化着。在这种变化中,我在那里哭,自己觉得不理解生命。于是我就不哭了。”这也是阐述这种生命循环的观点。这里列出许多名称,现在是指什么,历代注家颇有争议,大意是肯定万物是在不断变化过程中,则是容易理解的,没有争议的。列子与髑髅说话,当然是寓言性的。就是庄子做梦变成蝴蝶,也未必是真事。庄子就是借此讲他的理论。
《至乐》另一段也讲髑髅。庄子到楚国,看见一个髑髅,髑髅突然变成头颅。庄子就问它:“你是由于贪生作了不合理的事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因为亡国被诛杀才这样的?或者有不善的行为,给父母妻子丢脸才落此下场?或者有什么冻饿的灾难才如此?还是因为你年龄的原因变成这样的?”庄子说完,就拿髑髅当枕头枕着睡觉。到了半夜,髑髅在梦中跟庄子说:“听你的谈话像是思想家,你所说的都是活人的担忧,死以后就没有这些事。你想听死以后的事吗?”庄子说:“是的。”髑髅说:“死以后,上无君王,下无臣民,也没有四季的变化,自由自在地跟着天地自然变化过日子。即使当国王,也不会比这更快乐。”庄子不相信,说:“我让管命的神恢复你的形体,给你骨肉肌肤,将你的父母、妻子、乡亲以及相识的人都返给你,你愿意吗?”髑髅说:“我怎么能抛弃国王的快乐而恢复人间的劳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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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庄子说的意思,人死后去的那个世界不一定就不好。这就如同做梦一样,好梦不一定是好预兆,而坏梦也不一定就是坏预兆。庄子认为,对于未知的事,人们没有必要去忧伤。
但一个人要故去时,亲人们大都是要哭的,当然也可不哭,但笑则是绝对不能的,如果笑,则一定会招他人臭骂的。可是,按照庄子的观点,以往我们认为人死后亲人们要哭的正常表现好像并没什么道理。这是活人与死者的对话,主题是讲人活着不如死后快乐。这不是鼓励活人自杀,而是要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实际上,恐惧不恐惧,死亡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人还未到死的时候,千万别犯杞人忧天的傻病!这一篇名“至乐”,可谓主题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