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鉴宝栏目愈发多了,有古董之誉的文物鉴赏家也愈发吃香。我们当猫食之碟狗食之碗的破铜烂铁,经文鉴专家一赏,顷刻间价值连城;我们当奇珍异宝收之藏之的传家之宝,经文鉴专家一瞧,顷刻间一文不名;是腐朽化为神奇,还是神奇化为腐朽,只在文鉴专家一句话。政治家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不太可信,而文鉴家一言发家,一言败家,那是真的。
是不是就因此应该对文物鉴赏专家顶礼膜拜呢?也不必。他们走眼的时候也是挺多的。文鉴家对百姓“捉四爷”的时候多,百姓捉他们四爷的时候也有。乾隆那会的阮元,是文物鉴赏大家,时人谓之“卓然一代伟人也”。他“恥稽典故”,赏鉴文物,“尤近日名儒所未有”,可是,就是这个卓然伟人,鉴定起文物来,也是荒腔走板,被人捉弄得出声不得。
阮元先是戏弄别人上瘾。他在扬州为政时,搜罗金石,旁及钟鼎彝器,一一考订,自夸是老眼不花,从没走过眼,凡过他手者一定都是真品且是珍品。爱好文物者自然也想到他这里来蹭文物,阮老先是为难,后是有求必应,特别是权贵来了,讨要文物,阮老自然不敢相拒,可是爱文物者,一见文物即如命,若是真正文物,哪个舍得?阮老动起了脑子,请来一些制假高手,专门给辟了一间密室,“优其工价”,然后将制造的赝品一一送人,谁要就送谁,许多雅好文物者,多半是伪好罢了,得了阮老所赠,如得至宝,夸耀于人,哪里知道“赠人之物,无一真者”呢?
阮老捉弄别人,别人也就捉弄他。阮元在浙江当巡抚时,有一门生到京都科举,路过通州,到得一家旅社,饿了,买了三五个烧饼,大快朵颐,吃着吃,发现烧饼背面斑斑驳驳,曲曲文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存心想戏弄一番阮老师,于是买了一张宣纸,以纸印小心拓烧饼斑纹,拓印出来,效果蛮好,极似钟鼎,寄给阮老,信中言:“于北通古董肆中见一古鼎,因无资不能购,亦不知为何代物,特将铭文拓出,寄请师长与诸人共相考订,以证其真赝。”门生开个玩笑,阮大师却是戴老花眼镜,认真相鉴,还叫上当时很有名气的严小雅、张叔禾等名士组成鉴定小组,一同来鉴定,“互相商参”,每个人的意见虽然都不同,但都是一致认为这是一件价值非凡的文物,最后由阮老一锤定音,这是《宣和图谱》中某鼎之文:“文达乃指为《宣和图谱》中之某鼎”。还言之凿凿,说某字某字,清晰可见,因为“皆与图谱相合”;某字某字,缺文少笔,是因为“铭文剥蚀”;某字某字,模糊不清,是因为“拓手不精,故有漫漶。”这边厢越是煞有介事,那边厢越是笑得肚子疼。
阮老师这回在其门生面前当的是一个可笑的老学究,在汪中那里可当了一回实实在在的冤大头。汪中是清朝一代文学大家,在文学、哲学、史学上占有席位,与阮元很是要好。阮老准备撰写《金石索》专着,托付汪中等一干好友代为搜罗。有天,汪中弄了一块石头来,“古色斑连,隐约似有款识,篆势奇古。”阮老一见,两眼发光,忙问石从何来,汪中说:这是老兄所求的某石啊,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到处搜寻,才得到这一块,虽然有点残缺,但其价足值十万二十万是肯定的。阮老左瞧右看,上审下视,“文达审谛久之”,说,真是的真是的,你没欺我,可以入我《金石索》。二话没说,付了一笔巨款给汪中。
过了些日子,汪中对阮老说,你还想要那些石头么?我带你去一好出处。阮老就相约,跟随汪中去找石头,汪中就带他到了一家茶馆,慢慢喝茶,这茶馆造了一副假山假水,山水之下有一水池子,池子里头放置了一些鹅卵石,水流丁泠,确有韵味。喝茶喝到兴处,汪中就指那些鹅卵石对阮老说:这些石头跟我卖给你的那石头相像否?都是秦砖汉瓦吧!阮老从中拣了一块出来,端视良久,气得要吐血,什么金石?就是鹅卵石。
这故事还有后续,你猜后续怎么呢?是阮老与汪老打一架?是阮老索要价款?
阮老得知端的,心头老大不高兴,质问汪中道:“奈何戏我?”汪中就笑说:“你不是文物专家么?既是,谁戏得你来?”阮老吃了个哑巴亏,作声不得。这边,汪中还是不放过:“庸何伤?留为金石家一噱耳。”没什么的啦,只是给文鉴大家添个笑话的啦。如果有这样的笑话流传,那阮专家何以在这场子里再混下去呢?对于专家来说,这个可是最要命的。阮老听话听音,觉得不对头,于是再与汪中签订了一个秘密君子协定,“嘱勿外宣焉!”条件是再付一笔封口费:“文达喻其指,复厚馈容甫。”
阮元,字伯元,死后谥号文达,江苏仪征人,乾隆进士,曾任湖广、两广、云贵总督,最高官职是体仁阁大学士。做官还算个好官,官之余,学问也做得蛮好,先后主编有《经籍纂古》、《十三经注疏》,在金石、天文、历算、地理等方面,多有建树,这就是说,阮老是卓然大家,不是混混小专家,这也就是说,大家尚如此,小家无论焉。
阮文达在鉴赏文物方面失了算,走了眼,只是误己,并不缺德害人,比如今假冒伪劣专家搞商业性文物鉴定要厚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