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讲:周桂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
中国古代关于是非问题的讨论很多。关于是非问题的讨论,相当于现在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是非问题中的“是”包括事实、真理以及符合道德、价值观、情感等多方面内容。简单事实不算真理。真理也未必符合道德。道德与情感也不完全吻合。中国古人把正确的都归入“是”,把与此相反的、错误的,都归入“非”。
而庄子则认为,是非是由自己的内心认定的。而汉代人对此进行了发展和继承,认为是非在不同人、不同地方和时代是各不相同的。
辩论能定胜负却不能定是非
战国时代,天下大乱,百家自由争鸣,思想家发现,各派学者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不同意自己观点的说法是错误的。讨论没有结果,分不出胜负。辩论的时候,谁都想说最后一句话(后息),好像谁坚持到最后,谁说了最后一句话,谁就是胜利者。这是胡搅蛮缠,不利于辩论的正常开展。大家都感到需要一种判断是非的标准。
墨子提出“三表法”作为讨论是非问题的标准。他在《非命上》中说“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根据古代圣王的事实);“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根据老百姓的生活经验);“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从实行的效果来考查,有利于国家人民的就是正确的)。古代圣王是人民的榜样,学习榜样,就是“是”,与榜样相反的,就是“非”。大家都学习榜样,因此,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榜样是有限的,没有榜样可以参考时,就根据百姓的耳闻目睹,群众的实际经验。这里讲百姓,就是为了避免根据少数人甚至个别人的特殊感觉所产生的片面性。废,同“发”,意思是实行。中,是符合的意思。百姓是贵族,人民是平民。议论是非,实行以后,看它对国家人民是否有利,对国家人民有利的,就是正确的,就是“是”;对国家人民不利的,就是“非”。这个是非,就是价值问题。
墨子立三表来衡量天下的各种言论,“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他还认为,辩论有胜负,“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经说下》)谁的议论符合这三表的,就是正确的,就是“是”,也就是辩论的胜利者。墨子认为言论有客观的标准,辩论可以分胜负。
庄子认为,辩论虽然有胜负,却不能定是非。庄子认为有是非,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是非。这就是他说的“齐是非”。庄子认为从道的宏观角度来审视,没有一个绝对的是非。这就是很多人说庄子思想有相对论倾向的主要原因。
编辑注评
实际上,能辩论赢的是非大抵分两种:一种是所谓的“大是大非”,不能违法啊、不能卖国求荣啊等等;另一种便是从不同角度判断是非结果不同,比如,一个人为了孝顺母亲,偷了人家的东西。他自己从为人子当尽孝的角度看,当然认为自己是对的,是情有可原的,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好像可以网开一面。但是,从社会安定和他人生命财产安危的角度看,这人便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否则法律的严肃性怎么保证?如果都效仿负面的影响会不会更大?两方因此辩论起来可能都会有自己的支持者。当场辩论的成功率则决定于两方是非观点的支持率。而哪一方当场辩论成功了,似乎都难确定其是非观点的绝对准确。
是非是由自己内心认定的
庄子讲:“举世而喻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庄子·逍遥游》)这就是说,是非是由自己内心认定的,不是多数人甚至全天下的人所能改变的,所能左右的。选举可以表达多数人的意愿,但不能确定是非。而真理往往在少数人的手里。真理的发现,不可能是千百万人同时进行的,一定是少数人首先发现的。一旦发现了真理,即使有千百万人反对,也要坚持下去。这是一种自信心。
墨子提出“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符合古代圣王的做法,就是正确的,不符合古代圣王的做法,就是错误的。这是将圣王的言行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庄子认为圣王和普通人一样,都是在床上睡觉,但不能认为泥鳅在烂泥睡觉就不对,也不能认为猿猴挂在树枝上睡觉也不对。人自以为高贵,比万物都灵,但是人的习性也不能作为万物判断是非的标准。汉代人继承庄子的思想,提出更多的材料论证这种观点。《淮南鸿烈·齐俗篇》提出“天下是非无所定”的命题,认为是非在不同人、不同地方和时代是各不相同的。
是非不是说话者的社会地位决定的
“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主术篇》)即使是高贵的圣王,其言行也不都是正确的,也未必都可以作为是非的标准。同样是圣王,他们的言行,有时也会有相抵触的地方。不是官越大说的话也就越正确。
个人意见不能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齐俗篇》)我认为不对的,别人未必也这么看。我认为对的,世俗未必赞同。就是圣王,他的意见也不能作为天下判断是非的标准。以自己思想为是非标准显然是不合适的。
职业、立场不同对是非看法也不同
“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汜论篇》)
志趣、学问、思想观念不同,则是非观不同甚至相反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
孔子提倡礼乐教化,墨子反对;墨子提倡兼爱、尚贤、右鬼、非命,杨朱反对;杨朱提倡保持自己的本性,不受外物的拖累,孟子反对。他们都是圣贤,对是非没有一致的看法。
殷朝末年,纣为暴君,比干强谏,被纣王剖心而死。箕子知道进谏无用,装作发疯保存性命。比干不是不知道箕子装疯可以保存性命,但是他选择了直行尽忠,宁可牺牲,也不愿意装疯来保存性命。现在如果从箕子的角度看比干,认为比干愚蠢;从比干的角度看,箕子就是卑鄙的。
编辑注评
《淮南鸿烈·齐俗篇》说,世俗的人以成功者为贤人,以解决难题为智慧,以遭遇灾难为愚蠢,以牺牲为戆厚。实际上就是说各人价值取向不同,各有自己的是非判断和选择。
是非观念也要与时俱进
志趣不同,观念不同,各有自己的选择,从圣人来看,“未有可是非者也”。正如《汜论篇》所说:“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处,是时间、地点、条件的总和,是指特定的环境。特定环境下有具体的是非。适合这个特定的“处”,就是“是”,不适合的就是“非”。这一“处”的是非,不是另一“处”的是非。
儒家讲仁义礼智信是五种经常实行的道德,即五常。在特殊情况下,这个“常”也会发生变化。儒家讲礼让,孔融让梨传为美谈。但是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让的。古代有一人叫苍吾绕,娶到的妻子很美丽,睡了一夜,感觉很好,第二天就要将妻子让给哥哥。礼让是好品德,却有许多东西不能让。对于老师也“当仁不让”。在《淮南鸿烈》作者看来,尾生凝信和苍吾绕让妻,都是反面的例子。《淮南鸿烈》认为没有固定的是非、普遍的是非,是非都是具体的、相对的。而在某一特定环境下则有一定的是非,摆脱局限的环境来考察,这些都是“无所定”的。“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此真是非也。”(《齐俗篇》)只有圣人才知道这种绝对是、绝对非的“真是非”。什么是“真是非”?《淮南鸿烈》没有说明,大概只是虚悬一格,让后人去猜想吧!
编辑注评
作为普通人又何必一定要死守所谓的“真是非”呢?《淮南鸿烈》认为是非都是具体的、相对的。我们想想,一个人需要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负责、对公司忠诚、对客户诚信,但是如果这个公司本身是违法的,这个客户本身就设了一个大圈套等着你钻,那么,你还能忠心耿耿地帮着公司做违法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往客户的圈套里钻吗?固守一个是非观念,拘泥于其本身的表面意思,而不懂得变通、因地制宜、与时俱进,那不是一个蠢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