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嵩《骷髅幻戏图》。(网络图片)
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是我最近的枕边书。此书凡二十四卷,包括《滦阳消夏录》六卷、《如是我闻》四卷、《槐西杂志》四卷、《姑妄听之》四卷、《滦阳续录》六卷,每卷各有短文若干,每一篇都可以顷刻看完,随便读几篇以打发入睡前的一段时间应当是合适的。其中反覆讲因果报应以及谈狐说鬼的不少篇章,确有催眠的效用;但也有些读了让人心思浩茫,反而弄得睡不着了的。试取其引发乱想者数条,稍加注释评点如次─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曰:‘削发辞家净六根,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此僧乃近于杨。”(《滦阳消夏录》卷一)
按此说不甚确。墨子兼爱,杨朱为我,这两种路径佛法中皆有之:大乘佛教要普渡众生,近于墨;小乘佛教只管自我解脱,近于杨。在中国比较流行的是大乘佛教,纪昀以为“佛法近墨”就这个意义来说是可以的;但鲁迅先生认为小乘乃是历史更久或者说真正的佛教,他说:“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称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集外集拾遗补编.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如依此立论,则“近于杨”的无云和尚实为正宗,并未离开“佛法”。
当然一般来说还是普渡众生更得人心。到庙里去烧香磕头,无非想达成自己某种愿望,如果佛菩萨只顾通过苦修以获自己的解脱,则信男善女们烧香磕头一概无用,非得本人到菩提树下去长久地打坐悟道不可,那就很苦。而且庙宇可以关门,佛教也就繁荣不起来─甚至外来的和尚想要“挂单”亦不得其处了。所以中国佛教自以大乘为大宗。周作人以大乘、小乘为喻讲写书做学问的两种类型道:“现代的学者太是小乘的了,平常在研究所里埋头用功,苦心著书,本是很好的事,但其目的差不多就是写自己的博士论文……至多是得到阿罗汉果,还仍是个自了汉罢了”(《药堂杂文.新文字蒙求》)。“近代中国的学者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的人,他们不但竭尽心力着成专书,预备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还要分出好些工夫来,写启蒙用的入门书……此皆是大乘菩萨之用心,至可佩服者也”(《立春以前.大乘的启蒙书》)。按这样的分类看起来,无云和尚的态度颇近于只管撰写论文晋升职称的现代学者,他是典型的“自了汉”,因此自然会将“仁民爱物无穷事”一概高高挂起,推给别人;但“自了汉”式的现代学者中肯于或敢于坦然道出“自家且了自家身”的人大约很少,故无云和尚仍不失为得道的高僧。
“肃宁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乡有嫠妇,与老姑抚孤子,七八岁矣。妇故有色,媒妁屡至,不肯嫁。会子患痘甚危,延某医诊治。某医遣邻妪密语曰:‘是症吾能治,然非妇荐枕,决不往。’妇与姑皆怒谇。既而病将殆,妇姑皆牵于溺爱,私议者彻夜,竟饮泣曲从。不意施治已迟,迄不能救。妇悔恨投缳殒。人但以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讳其事,不敢显言。俄而某医死,俄而其子亦死,室弗戒于火,不遗寸缕,其妇流落入青楼,乃偶以告所欢云。”(《如是我闻》卷二)
按纪昀喜谈果报,虽志在劝惩,用心似无可厚非,而实则颇无谓,盖世事未必如此,冥冥中并无主持公道正义的神灵也。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那某医的丑恶,此人道德沦丧,乘人之危,寻租劫色,伤天害理。任何不受道德约束和外力监督的权力都有可能变成做坏事的本钱,而具有一技之长的专家也是如此。据说现在演艺界仍然有诸如“荐枕”之类的潜规则,不知道实际情形如何,这一类丑恶全在暗中进行,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往往深讳其事,所以外人不得而知,无从监督,同时也就不容易根除。古人就此种潜规则大讲果报,恐怕也正是无可奈何逼出来的一条出气之路,虽属迷信,却很值得同情。
“刘鎘,沧州人,其母以康熙壬申生,至乾隆壬子,年一百一岁,尚强健善饭。屡逢恩诏,里胥欲为报官支粟帛,辄固辞弗愿。或询其弗愿之故,慨然曰:‘贫家嫠妇,赋命蹇薄,正以颠连困苦,为神道所怜,得此寿耳。一邀过分之福,则死期至矣。’此媪所见殊高。计其生平,必无胶胶扰扰之营求,宜其恬然冲静,颐养天和,得以保此长龄矣。”(《槐西杂志》卷一)
按,古代平均寿命比现在短得多,能活到一百岁而身体强健,饮食不减,是极其难得的盛事。现在寿星多了,但活到一百岁的仍属少数。每见报章上介绍长寿老人的心得和奥秘,其饮食起居锻炼养身之法虽各各不同,但总有一条是共同的:心平气和、不作非分之想。这里的刘老太太说“一邀过分之福,则死期至矣”,尤为极而言之的警句,真正的见道之言。可惜“过分之福”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此所以难得百岁之寿而不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也。
“刘东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诋訾今古,高自位置,有指摘其诗文一句者,衔之入骨,或至相殴。值河间岁试,同寓十数人,或相识,或不相识,夏夜闲坐庭院纳凉,狂生纵意高谈,众畏其唇吻,皆缄口不答。惟树后坐一人,抗词与辩,连抵其隙。理屈词穷,怒问:‘子为谁?’暗中应曰:‘仆焦王相也。’(河间之宿儒)骇问:‘子不久死耶?’笑应曰:‘仆如不死,敢捋虎须耶?’狂生跳掷叫号,绕墙寻觅。惟闻笑声吃吃,或在木杪,或在檐端而已。”(《姑妄听之》卷二)
按纪昀是河间人,这里记录的是他故乡的趣事。据文中的描写,敢于批评那狂生的当是本地宿儒焦王相的鬼魂;纪昀喜欢谈鬼,他往往活见鬼,但有时却多有言外的寄托,值得深思。一个“诋訾今古”的人本应有接受别人批评的雅量,狂生之狂在于他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只能他批评别人,容不得别人批评。这样的狂生现在偶尔还能见到,而见义勇为的老师宿儒之鬼魂则颇为渺茫。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