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首次对陕西民间面花从宏观工作了全面介绍,分为历史原则、品种与民俗内涵、艺术表现三部分。文章通过大量考证填补了民间面花来源不清的研究空白,通过丰富而确凿的第一手民俗事象资料,阐释了陕西面花的民族文化价值与艺术特色。文章讲的是面花,关照的是人类文化学。观点新颖,容量宽广,具有独特的文献意义。
面花是用和面捏制的民间美术品,属于黄河流域麦黍文化的一支。陕西面花盛产于秦岭以北的广大农村,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特色鲜明,被誉为中国面花艺术中的瑰宝。
一
观看陕西面花,首先给人一种古朴感。黄陵、洛川的面花,仿佛商周青铜器似的辉煌;合阳、澄城的面花,宛若唐三彩似的绚丽;而华县、大荔的面花,如同汉白玉似的璀璨……它们均以小麦面为材料,其古老的渊源,与食用小麦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中国小麦的“麦”字,最早在殷商甲骨文中就出现了。而小麦的实物标本,也在西周遗址中有所发现。1955年,在安徽亳县钓钓鱼台出土的一个西周陶鬲中,就盛有碳化的小麦粒906克,其年代约在公元前9世纪左右。由此可知,商周时期,已初步具有了生产面花的物质条件。
进入汉唐以后,小麦逐渐上升为“五谷为养”的主食之一。晋代文学家束哲写的《饼赋》,赞美当时的小麦面蒸饼说:“弱如春锦,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市,春气散而远遍”。唐代刘禹锡的《寒具》诗云:“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也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当时妇女用小麦面做馓子的情景。
汉唐时能见诸文字记载的面食艺术造型很多。如唐中宗景龙二年,韦巨源向皇帝进献了《烧尾宴食单》,其中一款叫“七返膏”,指明是花形的圆糕,经过七次卷曲才做成。还有一款叫“素蒸音声部”,解释说,系用面蒸的70个人物形象组成乐舞场面。人物既有弹琵琶的、鼓琴瑟的、吹笙的乐师,又有身着罗绮、翩翩起舞的歌女。还特别提到,这70个人物形象个个都像蓬莱仙女那样漂亮动人,其高超的塑造工艺可想而知。另据陶谷著《清异录》载,五代后周时,开封有一位糕房老板,人称“花糕员外”。他制做的拿手花糕,有形状像狮子的“水蜜金毛面”,也有中间雕花的“花截肚”等。诸多的资料表明,在汉唐以后的烹饪中,实际意义上的面花已是相当流行了。
尤其可喜的是,1970年前后,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代墓葬内,出土了唐时的花式点心实物。这些花式点心均由小麦细白面做成,形状有菊花型和梅花型的两种,直径为5—6厘米,厚度为1—1.5厘米。梅花型的五个花瓣均匀排列,中心有花蕊;菊花型的边沿呈披针形,中心也有花序,两种花卉均刻画得栩栩如生。当时地处祖国西疆的吐鲁番尚有造型这样精美的面点,长安与陕西内地就自不待言了。
陕西面花经历了周秦汉唐等朝代的历史积淀,通过民间口传心授式的自然传播,一代一代传承至今,不但成为民族基因艺术的宝库之一,而且是人类史上传承时间最长的文化财富的一部分。在面花中常见的鱼、龙、凤、鹿、蛙、虎,以及猪、牛、羊、马、鸡、狗等形象,早在商周青铜器甚至新石器时期的彩陶中就已存在了。形象的沿袭表明了民族集体表象的稳定性,而共同贯穿始终的趋利向善的精神内涵,则显示出本民族经久不衰的同一心性。在陕西华县农村中,古往今来流传有一种被老乡视为圣物的“大谷卷老虎”面花。这种面花打眼看是只老虎,细看时却是由老虎头、龙身子、鱼尾巴三部分组合而成的。当地老乡说:“鱼和龙是一回事,龙是鱼生的,都是水里的虫虫;老虎是山上的虫虫,合在一搭就是威力很大的神神。”这种认为鱼生龙的看法,同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载“道书以鲤多为龙”,也与当时的道家不吃鲤鱼的观点如出一辙。而更难得的是,将龙与虎两强形象结合为一体,这在国内绝无仅有。一些学者认为,华县的“大谷卷老虎”印证了中国上古时期龙虎文化的融合,具有历史活化石的性质。
二
陕西面花应用在农村的四时八节,贯穿于人生礼仪的全过程。面花制品基本分为祭品与礼品两大类,共同载寓着民俗文化的丰富内涵,成为反映人生基本需求、慰藉人们心灵的吉祥物世界。
祭品面花体现人对自然界及祖先的民俗信仰观念,希求幻想中的超自然力量祓除灾害,赐福人间。渭南面花“立虎”,个个雄壮有力,既用于建房上梁时逼邪,又用于清明上坟时的驱凶。陕北祭黄陵面花“乘龙升天”,宝鸡祭炎帝面花“二龙戏珠”,合阳祭帝喾面花“龙盘盘”,均以龙与各位人文初祖相联系,使古老的崇龙之风依然延续不断。
在大荔县八鱼乡阿寿村,老乡一向有祭祀药王孙思邈的传统。为了弥补药王庙被焚的空缺,面花艺人们按照药王庙的建筑样式,集体上手制作了大型面花组塑“药王庙”。组塑面花包括戏楼、庙门、牌楼、前殿、后殿、双旗杆、双石狮、万民伞、药王练丹洞、贡品等十部分。在每部分面制的基本形体上面,还插满小巧玲珑的祥花瑞草,不但远处可以看气势,而且近处可以观文采。如果将这组面花依次摆开,长度可达五米。它们是阿寿村每年庙会必不可少的中心,也成为中国祭品面花中的一绝。
有关礼品面花,关中人称之为礼馍。它们在农村过节或日常交往时,由亲朋之间互相赠送,尤其在人生的生、婚、寿、葬四大礼仪中用得最多。它们反映民间对待人生的民俗信仰观念,起着维系亲情、联结良友的纽带作用。
生俗面花主要针对小孩子,品种繁多,形象活泼,件件寄托着父母长辈对下一代人的美好祝愿。在关中东西府的广大农村,普遍流行有“曲连子”面花,又名“圈圈馍”,这种面花是囫囵捏制的圆圈形状,上面装饰有双鱼、吉羊、瓜蔓、花鸟等纹样,中心留有可钻过小孩头的圆洞;在延安安塞一代,流行有“串串花”面花,是用红绳将十二生肖等小巧的面花穿连成的圆套,在穿连的面花之间,还夹有谷子节与红枣,看上去很有节奏变化。这两种面花都是往小孩脖子上戴的,一“圈”一“套”,按音取意,同为保锁小孩长命百岁。关中鱼身子娃娃头面花“鱼变娃”,虎身子娃娃头面花“虎变娃”,流行于澄城、合阳一代。它们是由古老的天人合一观念出发,将动物与人结合为一体,以其祝福小孩子健康强壮。在渭南华县农村,当小孩做满月时,要由外婆、姑姑、姨姨家分别送给“大谷卷老虎”面花。当地人认为,这是给小孩送去了守护神。更有趣的是,外婆给刚满月的外孙脖项上,还要挂上一对特制的小老虎面花。老乡们相信这样做以后,更能驱邪纳福,得到虎神对小孩的双重呵护。
婚俗是民间的人生大礼。婚俗面花庄重精美,尤其富有观赏性。有一种俗名叫“混沌”的面花,在关中与陕北婚礼上屡放异彩。“混沌”实际是指托起上部插花小面花的大圆馍底座,上面的插花不同,“混沌”的内容也不同。澄城县的“抓鸡娃娃混沌”,用旖旎艳丽的群花衬托出高处的抓鸡女孩,既赞美新婚的圣洁,又祝贺新郎新娘吉祥如意。合阳县的“娃女混沌”与“杨宗保混沌”,均突出表现了人物形象,混沌底座处理得较小,主次分明。“娃女”头戴百花冠,怀抱花公鸡,俊俏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憧憬着美满的爱情,“杨宗保”背插舒展的靠旗,手握银枪,英姿飒爽地站立于花丛中,他是祝愿新女婿有出息的巧妙隐语。在洛川县面花中,婚俗用的“鱼戏莲混沌”、“龙凤混沌”、“蛇盘兔混沌”等样式很多。它们采用传统的颂扬爱情的形象,一阴一阳,成双成对,使婚礼渲染得喜气洋洋。
陕西各地的婚俗面花各有特色,而其中华县的“高馍盘”尤为典型。“高馍盘”是竖立在婚礼喜堂两侧的面花柱,通常由婚主的嫡系亲属提供。面花柱的柱芯用竿箔围成,柱面用红纸裹就,柱面上插红筷子缠红线,分9至11层绑好各式各样的面花。所绑面花有形如云朵卷连,表示喜结良缘的“水担勾搭馍”;形为蝙蝠飞来,表示新婚幸福的“福喜临门馍”;形为鸡鱼相随,表示富足欢乐的“吉庆有余馍”;形为莲花瓶,表示夫妻合欢,早生贵子的“平安如意馍”等。一个“高馍盘”所绑的面花约有一百市斤重,俗称四斗麦。它们使“高馍盘”远看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华表,雄浑壮丽,成为陕西农村婚俗中的一个奇观。
陕西的寿俗面花,在长期的流传中形成了系列。寿星、麻姑、刘海、八仙、鹿、鹤、寿桃、佛手等面花,在关中与陕北均被采用,但用量最多的还是“一树结三果”面花。这种面花将寿桃、石榴、佛手三种果实组合在一起,实际是对传统的祝福用语“福寿三多”的象征表现。
陕西葬俗面花是一片神秘的领域。宝鸡千阳县一代,当老人亡故后,由子、女、甥、媳家分别送“献祭馍”,每家要送七个。“献祭馍”上面的插花有寿桃、金鱼、莲花、石榴等多种,其中尤以狮子与海马显得特别。当地人认为,人死后要在狮子导引下才能过金桥、银桥与奈何桥,要骑上海马才能渡过苦海到达西天,因此这两种动物就必不可少。华县的葬俗面花叫作“献贴”,洛川的葬俗面花叫作“油莲花”与“油包包”,岐山的葬俗面花叫作“炸饭”。“炸饭”叫饭但不是用米做的。它与当地“二月二送花花”的红事面花“花花”一样,是岐山特产的油炸面花的一部分。它由擀薄的白面片剪刻而成,色泽金黄,形象以猪、羊、鱼、雁、麦穗、花果等居多。这种面花在白事时与过三周年时上供,其历史来源同其它葬俗面花一样,也是上古“献羔祭韭”(《诗经?七月》)时“牺牲”的衍化物。
三
陕西面花与民间剪纸、刺绣、布玩具一样,都是以妇女为主力传承和创造的。各地的妇女艺人,大半既是捏面花的巧手,又是剪纸、刺绣的能人。她们捏面花的工具,除了农家的灶具外,也只是普通的剪刀、木梳、汤匙等家常用品。
她们用木梳在面块上压出鸟儿的羽毛,用剪刀铰开小鱼、小鸟的嘴巴,用汤匙按出鱼与龙的鳞片,使呆板的面团变成了有生命的、人化了的艺术对象,纯真、精巧、有情趣、魅力长存。
她们以象征表意的方式进行面花艺术创造。创作的作品,不但让人有巧夺天工的形象可以欣赏,而且有形象载寓的民俗文化意蕴可以品味。大多数面花作品的形象,均是民间吉祥观念的传递媒体或者形象符号,具有形与意搭伴相随的双重属性。某一种形象的特定含义,如瓜籽娃娃、龙、虎、狮表示逼邪,桃、鹤、暗八仙表示祝寿,石榴、葫芦、瓜、麒麟表示生子,抓鸡娃娃、鹰踏兔、蛇盘兔、鱼戏莲表示爱情等,都是在长期的历史与民俗文化环境中形成的文化现象。它们不仅仅通过面花,也通过民俗文化的其它艺术门类,尤其是其它的民间美术当中,同样得以大量的传播。而且,在传播过程中各门类、各品种的民俗艺术,包括不同特色的面花之间,又在不断地互相交流与借鉴。因此,面花中的传统意蕴,即表意的那一面,对于同一民俗区域的老乡们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十分容易被他们理解和接受。这种状况,对于面花艺人的创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使他们在捏面花时,心思的重点不必放在意蕴的寻找上,而能放在形象的塑造上来。因此,她们平时被农村家务劳动特别是咫尺锅台束缚了的创造火花,这时便能得到比较自由的迸发。
面花艺人们采用装饰造型的手法塑造作品形象。一只“大谷卷老虎”,眼睛是染黑花蕊的宝相花,耳朵是奋飞的双鸟,鼻子与眉毛都是方向相对的鱼,不是真虎胜似真虎;一个手掌大小的“鱼变娃”,遍体花团锦簇,形中有形,经过最大限度的自由粘合式的靓妆,使之闪耀出超自然的美感;再如一个“混沌”面花,将本来已单独成型的花鸟人物形象的部件组装在一起,类似插花艺术,不求合乎自然之理,但求实现心灵标准,充满了艺术品中最可贵的精神力量。在商周青铜器中,我们曾见过依照奇特的想象,将多种不同物象组合一起的先例。一个宝鸡周原出土的“折觥”,整体看像一只肥大的绵羊,但各个部分却是用饕餮、夔龙、大象、小蛇、飞燕、鸣蝉、鸷鸟、神龟等数十个动物装饰而成的,将这尊盛酒器打扮得神秘而富丽。与此相似的方法,我们在汉画中也常常看到。西安汉城遗址出土的瓦当,将朱雀与太阳结合在一起;陕北绥德出土的东汉画像石里,牛耕图与扶桑树、苍龙、玉兔、神鹿等组合成一幅画,充分显示出一种神通天人、思迁万物的创造心态。中国古老的装饰造型传统,在民间面花艺人手中得到了天然继承,使她们创造的作品比之写实性美术,具有更强的张力。
陕西面花的颜色,是在面花蒸好后点染的,各地面花艺人的着色风气大不相同。大荔、安塞、府谷等县面花,只是些色点。韩城、洛川、黄陵等县面花,色彩鲜艳强烈。合阳、澄城、千阳等县面花,色彩明丽而和谐……。近年来,随着交流与展销的增多,陕西不少地方面花艺人的着色水平大有提高。她们充分注意到了面花是食品艺术的特点,让着色不影响面花的入口,呈现出清爽、雅致、以白面本色为主的新趋向。
“女娲抟黄土为人”是中国上古的神话。面花艺人捏白面为艺术品美化人间,这是现实的贡献。民间面花艺人才是黄土地上真正的女娲。
(作者简介:王国征,1944年8月出生于陕北神木县,1969年西安美术学院本科毕业,油画家,研究员,美术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术会会员,陕西省艺术馆美术部主任,陕西美术院院长。油画作品14次参加全国与国际美术大展,应邀赴美国、日本、法国、台湾等国家与地区举办个人画展与联展5次,在国内外获中国文化部、联合国协会、美国蒙特利市等艺术成就奖15次,历年在《人民日报》、《美术》杂志等发表美术作品上千次,发表美术论文50多篇,出版专著有《素描》与《炎黄花地》两本,《炎黄花地》获陕西省编撰成果二等奖。)
王国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