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篇文章里说:“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梅兰芳为第一次。(吟注:父亲忘记访问李蔷华的事了。)……我的访梅兰芳是宗教心所驱。”
1948年的第二次访问,则是“带了艺术的心情”而去的。第一次我没能同去,就不断地在父亲面前嘀咕。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和大姐两个戏迷有幸同往,还跟进了我那酷爱京剧的二姐夫,我们各自留下了一张与梅兰芳合影的照片。父亲送了梅兰芳一把亲自书画的扇子。
那时候我们住在今福州路上的“振华旅馆”。旅馆的服务员登记父亲的名字时显然并不认识他,但在梅兰芳到旅馆来回访一次(我们偏偏不在)留下名片后,服务员们才知这个丰子恺是有“来头”的,便纷纷去买纪念册来请父亲题字。
父亲对京剧有此特殊爱好,有一层深刻的原因。他在《再访梅兰芳》一文中说:“对于平剧的象征的表现,我很赞善,为的是与我的漫画的省略的笔法相似之故。我画人像,脸孔上大都只画一只嘴巴,而不画眉目。或竟连嘴巴都不画,相貌全让看者自己想象出来。……这与平剧的表现相似:开门,骑马,摇船,都没有真的门,马,与船,全让观者自己想象出来。想象出来的门,马,与船,比实际的美丽得多。倘有实际的背景,反而不讨好了。好比我有时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画出;相貌确定了,往往觉得不过如此,一览无余,反比不画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这番高论值得深思。
1961年梅兰芳逝世的消息传来,仿佛青天一个霹雳。父亲在《威武不能屈》一文中引用了屈原《离骚》中的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父亲认为,梅兰芳的去世,“使艺术界缺少了一位大师,祖国丧失了一个瑰宝,可胜悼哉!然而‘自古英雄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梅先生的威武不能屈的英雄精神,长留青史,永铭人心。春秋代序,草木可以凋零,但此‘美人’永远不会迟暮。梅兰芳不朽!”
丰子恺嗜蟹
有不少人以为我父亲是吃常素的,理由是他画过六册《护生画集》,提倡爱护动物,不杀生。
父亲确实吃过一时期的素,但后来就开荤了。他对荤菜有所选择,只吃鱼虾蟹蛋鸡鸭之类,不吃猪牛羊肉。好像他不吃四条腿似的,其实也是偶然。
而我呢,吃荤的范围比他更窄,不吃牛羊肉和虾蟹,只吃瘦猪肉和蛋,连鱼和鸡鸭也勉强吃。尤其是蟹,不仅不吃,还很害怕。
父亲装了假牙以后,蟹钳咬不动了。在家里还可以用榔头敲敲,到外面去吃蟹就不行了。在杭州时,有一次他到王宝和酒店去吃蟹酒,我陪在一旁。他要我替他咬蟹钳。我实在有点害怕,但父命难违,只得勉强屏住气替他咬了。以后我曾几次问父亲,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吃蟹?煮蟹的时候不是很残忍的吗?父亲点点头,承认是那么回事,但他无可奈何地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接着又补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楼,而我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