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广州的某个角落时,我总在想,那个算命的说得对,我一辈子将会到很多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找不着自己的家。
七十年代的三月,我就出生在那个叫茂名的城里。对于我来说,那时从那里要出去看看世界是很难的,我还记得那年回母亲的老家(中山),整整用了十几个小时,路又颤又烂,由于前面有一个大坑,我的脚肚狠狠撞在一个装鸡的箱子上,从此,无论你怎么用力掐,那块地方就是感觉迟钝。还有一次到单独从广州回去,居然足足走了二十四小时,因阳江路段修路,堵车造成,最可恶的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何况就算有我也没什么银两,能省则省。饿到发晕的我,吃光了从家乡和广州朋友送的食品,本来想借这些向茂名的同学炫耀,那可是“省城”的东西嘛。清楚记得那次,我捧了六个空罐回家,至今没有舍得丢掉。从那次起到很久的几年间,无论“省城”亲戚有什么热闹的“活动”,我都是在“警告”和“威逼”才肯登车。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地方会比这里好,那里是一片片稻田菜地,钓田鸡,钓鱼,捉蟋蟀,和小伙伴们弄来几个地瓜,烤了吃,再不,找一位农村的朋友,趁他父母不在,到地里拔几个萝卜,煮了之后,就是很好的午餐。最“恶劣”的,不过是趁卖话梅的老爷爷不注意,抓一把就跑。每次都给他捉住,就会用粤西的方言骂上几句粗口,然后,一人一颗的把话梅放在几个馋虫手里,叫我们离去,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间,很多时候在国内外看到精美的话梅时,都不能把老爷爷忘记,一生中,最好吃的话梅应该是他给的。
茂名第一家做得最好的奶油蛋糕也就在这路上,那时,我不知道软绵绵奶油还可以变换出这么美丽的图案,于是,我和好友刺猬看着20大元的蛋糕,目光炯炯,详细形容起来是有点恶狠狠,我俩指着前面的一个路心花园,发誓道:“有朝一日,我们发了财,就捧一个在这里吃,让全世界知道”。今天没发财,但也买得起已经升到50-100大元的蛋糕,可谁也没勇气到那里啃去。只是会心一笑,所有岁月的回忆都在不言中了。
这个城市很小,坐那种“哐啷哐啷”的旧巴士就可以到周边的县城里,如今都几乎改成“市”了。例如,岭南女英雄冼夫人的故乡—高州,今天的中国第一滩---电白水东,橘红的产地—化州,拥有粤西第一山---大雾岭的信宜。但在当时,即使到这些地方也是一件难事,尽管都是今天看来很近的路程,可当时坐车却依然会发昏十二章。除了车子破,车厢脏之外,还有爱吸水烟筒,俗称“大碌竹”的各方人物,无论男女,水烟点起,旁若无人,家事,国事,天下事,谈起都在缭绕中,听说,那是最不会致癌的烟,因为水已经将尼古丁过滤,但事实如何,一直没有参详,但没听过几个吸水烟的患癌就是了。总之,你要是不会吸水烟,看到这情形,就会理解何谓“如堕五里雾中”。车子见客就接,好像每人都像行李一样,一件件上车,一件件下车。时至现在,一些乡下还有这些车的踪影,吸水烟更是将成为恒古不变的习惯。
直到有一天,我已经毕业一年,在茂名的繁华路段,有一辆“北方”客车开进,那座建筑叫物资大厦。这是一辆绿白相交的车,有很豪华的座位,座位顶上还有可以晚上看书的灯,那一瞬间,我知道我要离开了,潜在骨子里对外面世界向往的细胞,好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把我整个人泡地忘了身上无三两银。
我在当时物资大厦对面---茂名的第一家三星级宾馆---茂名大厦工作。情形是一句广东话:得罪人多,称呼人少。年少的我,对一切轻狂,与上级的关系总处理不好,以至从迎宾开始,到洗衣房都干过,真可谓“熟悉”一切业务。每次看到那辆“北方”,我才知道自己还有梦想,每天下班我都会在那个售票点上看价钱,那个对于只有100多块钱一个月的我来说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100多块,对于现在的我可能是一顿饭的价钱,是两三程的士,是一件衣服。但是,当时却是可以吃50多碗牛腩粉,200多碟捞粉的价钱。所谓的粉,也就是粉皮。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干起来最不被发现的“坏事”就是偷偷把家里的米拿去换粉皮。粤西地方的粉,和广州的不一样,广州的主要是汤粉和肠粉,最不习惯的是,那种浓浓的汤把米粉的清香遮盖地无处寻觅。而粤西的就不同了,它的粉皮不时像广州那样切的整整齐齐,而是一张张雪白四方的“皮”搁在一个竹篮里,你要的话,就跟老板说要几张,然后再称,要不,你就说出斤数,老板自然一切办妥。把一张张无味的粉皮,“调动”成可口的美食,简单说来,只有两个现在时髦的字眼:简约。这是粤西所有美食的主题。一,汤粉。汤是最简单的汤。如果你说要斋粉,没问题。能吃牛肉的,就加上一勺牛腩汁,不能吃的,加猪骨头汤就行,上面洒一点葱花。牛腩粉也不像广州那样,有大量的香料,它显得清香淡口,吃完后决计不会再冲去找一支可乐。他们只是在谈谈的汤上面加一勺牛腩,再撒上几滴香油。就像一位美丽的姑娘淡扫一层胭脂。别担心,那是很均匀的,足够你吃好。二,炒粉。酱油,葱,香油,在锅中翻滚几下。三,最美味的就是那捞粉了。我相信,在粤西地区的人们,每月所吃的捞粉,可以围地球几个圈,若有人统计的话。那是最简单的做法,白花花的粉皮,酱油,香油一拌,无论上午下午,天黑天光,大小食府,都有供应,价格便宜,5毛就有交易,包你吃饱。能在此点石成金是香油,千万不要以为是芝麻油,那一共是分两种,一种是韭菜油,每个食肆都会自己制作,就连老百姓也会在自家完成。很简单,买韭菜回家,用油炸到它变黑,捞出韭菜,余下的那些油就是了。当然,还有一些香油的制法,问及时总听其曰:“祖传秘方也。”到现在也不得而知。第二种,就是花生香油,也就是在土作坊刚炸好的花生油,一阵真正的花生香味。在广州,每每听到不要吃土制的花生油,有这个素,那个菌的,会致癌。可在粤西,这些香油,就是他们菜肴的灵魂。如你问老板,有香油否?老板答曰:“无。”感觉基本上就像到滑雪圣地滑雪时,连冰粒都不见半颗一样。也就是这些粉皮,让我的童年解馋,让我只拥有100多元时还可以买书窥视外面的世界。
再就是猪杂了,也就是猪内脏,粤西人爱吃,但没有广州番禺那么多的花款,最豪华的莫过是叫老板切下一斤半斤,用来滚清汤,放油,烧热,放姜,酒,把猪杂放下去炒一下,放清水,水开了之后放时令青菜,盐,就可以上桌。再叫上一碟粉或一碗饭,就可以吃得把舌头能吞进去。曾记得有一家著名的早餐店,著名的就是猪杂汤,我和刺猬前往,由于人多,半天“无视”我们要香油,辣椒酱的要求,刺猬只好自行取去,被切猪杂的大吼问道:“阿姨,干什么。”只见当时十几芳龄的刺猬悠然笑答,曰:“阿姨在看你切猪杂”。少年时有如此大气之朋友,如此的美食,多少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如今,米粉/香油/猪杂汤的香味还萦绕着我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水烟筒还握在每一张各型各样的手里,它们象昨天一样没有消失在岁月中,只有我们,我们已经远去,离开的那样决然,因为公路已经修好?因为铁路已经开通?因为我们没有选择?还是因为那里的世界如此安静,令我们厌倦?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只有当我满身疲倦地坐在高楼大厦中的咖啡厅里,当我步行在能淹没我的人群中,当我看着没有蓝天白云,灰灰的天空的时候,我能从回忆中找到它们,在心里慢慢回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