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
「金邊」名稱的源於一個小小的紀念及國人喜好象徵:據說以前有一位姓邊的婆婆,她在河邊撿到四尊木製的小佛像,於是便在今日的鐘仔塔山上恭奉起來,國王聽到消息後便派人把佛像漆成國人所鍾愛、象徵美好及幸福的金色,隆而重之地建廟恭奉,城市也在小塔山周邊迅速地發展起來,故名為「金邊」以作紀念了。
作為一國之都,金邊似乎缺乏了撩人遐想的空間,給鄰國國都曼谷(Bangkok,泰語為「天使之城」)及仰光(Yangon,緬語為「和平之城」)比了下去……也缺乏了見證沉重歷史的背景(暹粒Siem Reap在古高棉文中指「擊敗暹羅」、烏棟Udong則指「勝利」),就連名字也沒啥特別,怪不得每年成千上萬的遊客都過其門而不入,只由曼谷往返暹粒、而對金邊不屑一顧了。
金邊,真是如此欠吸引力嗎?儘管馬路是如此大塵,使得白衣出街灰黑歸來;儘管街道是如此髒亂破、城市規劃得如此雜亂無章;儘管壁虎無處不在、與人朝夕共對……起初我也對金邊這一國之都有著狠狠的批評,但當我明白甚至瞭解那窩藏城市深處、人民心坎裏的創傷後,那麼一切批評或厭惡,便瞬間變為諒解及同情,為這個城市、人民、以至國家,不忍起來……
下午三時,我們來到了城南的Tuol Sleng高中,作四層高、左右兩幢並立的灰舊中學、還有一小片的綠茵,外表看來是最普通不過的學校。但今日的這所學校,早已沒有催人上課的鈴聲、老師的講課聲及學生蹦跳的生機,取而代之的只有沒分貝的寧靜、緘默、肅剎……於赤柬統治其間,Tuol Sleng高中曾被改作S21監獄,用作囚禁高達17,000名政治犯、平民及婦孺。十八年後的今天,血與淚經已流盡,S21監獄又被改作為「波布罪惡館」,以昔日的刑具及寫實的圖晝,讓人回到孩提嚎哭、母親悲鳴、囚犯哀叫的八十年代,一樁又一樁的惡行重現眼前,對赤柬及波布的罪行作出無聲但有力的控訴。一名記者說得好:「波布的罪行,不在館內,而在人心。」相信很難有比這更明白的總結了。
剛好下午三時館內有錄像播放,上到三樓進入漆黑的映錄室,慶幸沒有錯過了太多。螢幕中一個老婆婆正在邊說邊哭,不住地用瘦弱的左手抹去眼淚,一下子把十多年前的悲痛往事給抖了出來,任誰也會感慨無限。婆婆的一對兒子及兒媳,男的為革命而挺險離家、女的被迫勞陡田間。一別經年,沒有「梁祝式」的哀怨纏綿,至死不渝的愛情只能於書信中匆匆流露,但為了革命為了國人,在理想與愛情的選擇中,他們不但犧牲了愛情、還有性命……一九七五年波布建立赤柬政權後,立即著手將城市居民疏散到農村的計畫、廢除貨幣、私人財產與宗教,建立集體農村制度,將柬埔寨轉變成他心目中的農業烏托邦。大規模的遷徙流離,人民落得疫疾蔓延、飢饉得橫屍遍野的下場,烏托邦只是個空想,也許片中的主角正是這烏托邦的建造者以及犧牲者。
片中男女的情書不住訴說著苦況,「痛苦」、「崩潰」、「煎熬」等字眼是句與句必備的連接詞,串成了一篇篇的血淚,原也不信世上有什麼比死更苦更澀的辛酸,但從觀眾的臉,我得見識了這人世間的大悲劇。「波布的罪行,不在館內,而在人心。」這一句說話此刻得到了最貼切的詮譯。
影片的後半部是一段受難者及施暴者的共同回憶:十多年後的今天,一個以過來人身份的畫家把在S21的回憶以畫筆表現了出來,而在旁參觀的人卻是曾手拿刑具的前赤柬劊子手。兩人都以餘下的大半生,沉澱在赤柬獸行的陰影裏,畫家一邊指著圖畫一邊詢問:「這慘況你也見過吧?!對嗎?我不是憑空揘造的。」在鏡頭的捕捉下,畫家唯恐觀眾對酷刑不能置信、正在對另一位主人翁進迫著。那前赤柬成員只管低著頭、唯唯喏喏地回應……鏡頭一轉,到了金邊市郊的萬人塚,前赤柬成員引領著目光到地上一個又一個的大坑,述說著赤柬以及自已當年的惡行,言行間他也會泛著不忍、痛悔的淚光。
走到地下的展館,玻璃櫃內堆著數不清的髏骨人頭,是有力及可悲的憑證,以生命來指控波布的罪行,而中央立了一個金黃色的佛教大鐘,日夜安撫超渡妄死的亡魂。穿過了室與室之間的矮門,一幅幅油畫如實地為遊人表達著那一幕幕的動魄驚心:囚犯四肢給鎖在木床上,在旁的赤柬分子手拿著澆水壺,不知名的灰色液體不住地倒往頭上……畫前正正擺放著那一張木床,空氣中似乎也滲透了腐壞焦臭的氣味。
其實在S21,不必閱覽任何文字及圖片,血腥、惶恐的氣味自自然會嗆進你的鼻孔裏,讓人窒息過來。冷不防的一瞥眼,梯間下的暗閣似乎蹲著一個掛著編號的囚犯、泛著呆呆的目光……在這兒會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廣東人的所謂「周身唔聚財」。還記得上一次令我有此感覺的,是在西藏直貢梯寺進行的天葬儀式……屍身被神鷹啄得碎爛,畢竟那只是一種宗教儀式、需要讓人理解;把電鑽置在囚犯腦後、用鉗子拔去其指甲再灑上鹽,背後又有怎麼樣的理據了?正確一點應該名之為「喜好」,是酵發自一種喚作「極權」的變態激素、用作探索人類肉體及精神上的新極限。及後走進裏堂,沒有了什麼刑具,單是黑白的囚犯照片,這些人或背負著母親的思念、或帶著愛人的牽掛,通通抹去了姓名,帶著編號,從此與世隔絕、音訊全無。
二樓是倖存者的照片,當年的小小女孩如今已為人母,十多年青春在赤柬陰影中耗過;黑白相中的男人正值壯年,對比起另外一幅現今的生活照,白髮及皺紋告訴人們:活著日日回想的滋味、失去至親的感受,某程度上比死更難受。如看了照片後、才懂得珍惜人生的話,其實一點也不遲,因為我們還有一口氣去珍惜那非必然的幸福。感謝上主,讓我有健全的身體,可以眼睛及文字、去記錄世間痛苦的一切。
另一幢建築不是圖片展,而是尚建全、而且赤裸裸的波布罪證,地下的大房間內是一間間的磚砌小房,面積大約1.5米乘3米,每間房都有一條短短的鐵鏈牢牢地繫上了石屎地板,任誰也知這些小房間的功用。磚砌囚室約有四十來間,幸運的囚犯配有鐵窗作伴,可在漫長的緘默中看著同樣的日落日出、屈指數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二樓的大房間卻是木造的小囚室,發梅的木質及淡淡的光線,那一剎那我又看見了……
懷著鬱悶的心情走出了 Tuol Sleng高中,腦海孜孜地浮現出方才所見的一切。突然發現 Tuol Sleng高中旁竟然有人家擺起婚宴來,男男女女分兩排對坐準備迎賓。很佩服這戶人家可以了無避忌地在 Tuol Sleng高中、這片不祥之地辦起婚宴起來。過去的失落及慘痛,今日的新生及遺忘,好比濕婆跳起毀滅之舞、宣告了世界的滅亡及涅槃重生,也彷彿是自焚尋死的鳳凰、在炭灰中淨化新生。柬埔寨,一個受了傷的國家,也在等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