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出海,与波涛共舞
——秦皇岛帆板之旅
(一)
我想我是海的女儿。尽管生长在长白山麓,成年之前根本就没见过海,我的生命却仿佛自降生的瞬间起就与海结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拥抱着海雄浑壮阔无边无际的蔚蓝,是我与生俱来的一个梦想。所以我把自己成年之后的生活方位定在大连,并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海的女儿。
多年前的春季,大学即将毕业准备找工作的我,经朋友的介绍来到大连,一见倾心地爱上了北方的海,于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上海和北京给我的机会。随着岁月的流转,这份由衷的爱渐渐地就渗入了骨髓。记得某一天跌跌撞撞扑入海水中,竟然用小半天时间就学会了游泳,于是我相信了自己生来就是海的女儿, 也许某一天会死于海的怀抱——那是我最向往的死亡方式。
在我心智正常的状态下,面对大海,就会时时刻刻被忍不住想冲进水中的欲望所激荡。当然了,因为心智正常,就不一定每次见到大海都会跳进去——比如冬天很冷的时候,我往往会像诗人似的伫立在海岸,望着被凛冽的海水刺激得通体透红的冬泳的老人们,装出一副壮怀激烈指点江山的模样。
因此这个夏季,我让郁闷的自己扑入大海的怀抱、被帆板占据了生活,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就像这个夏季我离开华北是酝酿已久的一样。
(二)
这个夏季,我策划了半年的西藏之旅继续以梦想的形式而美丽,却终于没能付诸实际。那个和我说好一起辞职去西藏的远在上海的网友,在和我通了数十封探讨装备和行程的邮件之后,到底还是撇下我独自上路了。
恰是在我告别首都机场、经过一个小时的子夜航空回到这个有我家的海滨城市的那一凌晨,是那个网友的诞辰。在自己家的大床上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大连的天空依然是一碧如洗的蔚蓝。想起自己从今往后要决口缄默的梦想,也想起那个正在拉萨招摇过市地挥霍我梦想的网友。记得他曾经在一封邮件里告诉我要在三十岁生日那天踏上珠峰大本营,于是发一个短信问候他的生日,他回信说自己正在日喀则晃荡呢,就要上路去转阿里。梦想与现实,都美丽得令人心痛。
有人选择出发去兑现游走的梦想,而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兑现一个有我股份的小小公司。同样的几万块钱,花法不同而已。我心有遗憾,莫大的遗憾,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什么都要。鱼与熊掌,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永远不可兼得的;也许有人兼得了,那是人家命好福大,我不会忌妒。
我继续以我的形式存在,追寻着一些我认为现实的触手可即的梦想,也同时搁浅着一些可以放到以后去兑现的梦想。
这个夏季,我继续由于天生的敬业而为一个我早已盘算着离开的公司奔走忙碌,也继续疯狂地在网上搜索能够让我为之一振的户外运动,以宣泄自初春的滑雪季结束就开始淤积于胸中的郁闷心情。
那天我收到了一个群发的邮件,上面是一个帆板俱乐部的广告,很偶然,也很必然。
于是入夏以来的大半个周末,在别人利用余暇添置化妆品和新装的时候,我就跟着发邮件的人跑到秦皇岛的海边,让帆板把自己折磨得浑身伤痕累累,让海风和烈日把皮肤蹂躏成非洲农民的模样。同样的几千块钱,花法不同而已。
我继续以我的方式取得心理平衡, 陶醉于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快乐,也同时放弃掉有也好没也罢都无关痛痒的消遣和时装。
(三)
冲浪一直是我的梦想,和滑雪一样。这个梦想驶于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除了在电视里,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可是电视里的冲浪运动却在入我眼帘的一刹那就攫取了我的心。
后来,在大学一年级迎来的第一个元旦,班长送给我一张贺年片,整张画面都是千层巨浪,深邃的蓝色大海,滔天的白色惊涛,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人,牵引着冲浪板——那充盈了整个画面的惊涛骇浪,就是由他一手操纵而起的。看着那幅画,你会因为人的力量而充满豪情,同时也会因为自然的伟岸而觉得人很渺小。
终于见到海,是在很多年前的大学一年级暑假——在秦皇岛。跟着一个分配到了秦皇岛的前辈校友来到这里,晚上下的火车,第二天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海边,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后来,又来过两次秦皇岛,来了也不做别的,借个自行车骑着就去海边,从早晨到晚上腻在波涛和缓、金沙轻柔的海滨。豆蔻年华的少女,曾经对着大海悄悄地诉说初恋的心事。
那时候的我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会再度来到这里。遥远的模糊的印象中, 秦皇岛的海滨是很宁静很安祥的,没有现在这般人声鼎沸。如今这个濒临着“国家海上运动中心”的西海滨,觅不到一丝多年前的从容与恬淡。唯有月光下的大海依然如当年一样安静而柔情,听着涛声浅浅地言及心事的感觉依然温馨而浪漫,坐在身边的男孩亦是俊美而目光炯炯,我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纯情少女。
多年以后的我再度来到秦皇岛,只为一封群发的电子邮件刹那间唤起了我对冲浪的渴望。帆板,这个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在海里才能做的运动,其实是象滑雪一样,圆了我的一个梦 — 冲浪的梦想,拥抱大海、与波涛共舞的梦想。只不过,我的道具是帆板,而不是一直都憧憬的冲浪板。
(四)
其实对于连一个俯卧撑都做不起来的我,帆板是过于劳累的运动。奈何我是如此地热爱扬帆出海、与波涛共舞的感觉,每一回精疲力竭地惨败而归,稍顷就会被心底的渴望重新激起斗志。而当我终于能够摇摇晃晃地驾驭着帆板向大海的怀抱靠拢的时候,那种浑然忘我的快乐是别的任何形式的娱乐都无可比拟的。
和所有初次尝试的运动一样,最初的新鲜过后,接踵而至的是不得要领的沮丧和体力骤然透支的懈怠。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只有意志与信念。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海面上,放弃与风的抗衡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除了咬紧牙关坚持到底,我别无选择;独立一人踏浪撑帆远离了岸边,就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运动的美是心旷神怡的,运动的快乐是酣畅淋漓的。而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运动,会把运动的魅力张扬至极限 — 为了那短暂的陶醉,我不惜千里迢迢来到海边,星期五从石家庄坐7个小时的火车到秦皇岛,星期天晚上再穿越同样的里程返回,如此一共三个周末。我为了冲浪的梦想而来,没有预想过帆板相对我体力而言的难度;正如另一方面,除非我最后成功从而真正品尝到、享受到,仅凭想象我其实是无法预知这项运动中潜藏的那份快乐与美的程度。
终于,那一天,是在我下水的第三天,能够凭借着悟性驾驭帆板驶出了人头攒动的浅水区、摆脱了岸边嘈杂的声浪,摇摇晃晃却坚定不移地远离了教练的视野。缓缓地融入大海雄浑而温柔的怀抱的时刻,我再一次确信自己是海的女儿。扬帆起舞踏浪前行的时候,耳边是风鼓着帆浅唱低吟、浪穿过滑板拍打节奏的声响,那一时刻那种声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所有的疲惫、沮丧、创伤和流血的代价,悄然淡若轻烟。在那样陶醉的瞬间,是可以忘记人世的一切的,包括自己。
临近黄昏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海水中整整扑腾了一天的我终于精疲力竭地放倒了帆,瘫软地坐在滑板上随波逐流。不曾想风向已悄悄转变,又恰恰正值退潮,不知不觉我已连人带帆板被浪涛冲击得离岸越来越远。过度的体力透支,已经使我再无力拉起沉重的帆。悠然地坐在滑板上,眺望远处依然人头攒动却听不见人声鼎沸的岸,倒也是一番别样的享受。
蓦然看到迎面一个人,奋力地划着单人艇向我的方向驶来。是领队那个可爱的男孩,担心我出事而前来营救,一边让我上划艇、把帆板换给他,一边轻声慢语地训斥我:“总是那么好强,跑到深海里万一有事谁还来救你啊!”“我自己救自己呀!”嘴上逞强,心里却是暖暖的感动。这个目光炯炯的俊美男孩,有着与他高高大大的外表反差甚大的细心,从我第一天被桅杆打伤的时候,就始终耐心而细致地照顾我。后来的日子里,在我的脚被帆板打伤、在我的手被缆绳磨出血的时候,也一直是他轻手轻脚地帮我包扎伤口的。每一次吃盒饭的时候,他还会把救生衣叠成一个舒舒服服的坐垫放在沙地上再让我往上坐。
领队的俱乐部经营者,是两个充满活力的皮肤晒得黝黑的很阳光的男孩,一个高高大大、个性相对沉默,总是很细致耐心地照顾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另一个相对矮瘦、个性极为活跃,只要有他在周围,唐老鸭一样的嘎嘎乱叫声就会不绝于耳。从心底里,我欣赏象他们那样能够把自己的爱好做成副业的人,如同欣赏文笔好的人业余写文章赚稿费。那样的一种成就感,是其他纯粹生计方面的成功所不足比媲美的甘甜。
多数时间里,这两个俊美的男孩是呆在岸上的,随时准备为我这样大半个日子是在水中扑腾的初学者提供帮助,或者在精疲力竭的归航者往岸边拖帆板的时候提供一臂之力,也时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海面的动静和远处的帆游者,有时也会拿数码相机为队伍里的人们拍照片。为了捍卫自己并不漂亮的肖像权,我曾经不止一次尖叫着警告他们不许给我拍照。
而此时此刻,这一夏季即将结束,而我却不得不眼看着冲浪的梦想因为我返回大连而被搁浅在秦皇岛的西海滨之际,望着电子邮箱里那些他们不顾我的尖叫而偷拍的照片,心里泛起的是丝丝缕缕的美好与感激。 想起一句令人心生怅然的话 — 所有的过去都是空泛的,除非有一些象征它们的物件被保存下来……
(五)
我是海的女儿,生来就注定要迷恋冲浪,也注定了只有帆板、滑雪、骑马这样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运动才会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月光海景、金色沙滩,蓝天碧海下的白帆点点,以及一个高高大大目光炯炯、被海风和烈日晒得皮肤黝黑的俊美的男孩,注定了要成为这个夏季留在我心中的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我是海的女儿,命中注定了要四海为家。苍茫的大海,是我母亲的怀抱,没有哪里是我漂泊的终点,除非那里是我生命的终点。因此这一夏季,我注定了要离开生活了一年半的石家庄、离开我因为喜欢也因为公务而频频光顾的北京,就象一年多前我注定要离开家奔赴华北。岁月如浪花,在我身边生生不息地流转,涓涓滴滴淌过我心头,在我的血脉里沉淀下悲欢离合的痕迹。有一些人和有一些事,注定了是我的生命所不堪之重、只有淡然地一笑而过,也注定了在回首的时候会因为时光永远的一去不复返而让心隐隐地作痛。
回到我心爱的大连,这个有我家的美丽的海滨城市,刻骨铭心的熟悉和陌生,恍若隔世 — 漂泊在外的时候,曾经那么热烈地渴望归来;终于置身其中,却惶惶然有些不适应。于是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留恋四海为家的感觉,也隐隐地有些明白,即使我心爱的大连,也未必是我终身的居所,虽然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我现在尚未知晓。扬帆出海、与波涛共舞,注定了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生活方式。
海女
2003年8月初—9月18日
于石家庄、北京、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