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泉州的土地是在一个二月下旬的午后。记得车站对面就是大洋百货,交通枢纽与商业中心,制造出一种效果放大的川流不息,让我面对这陌生的繁华,足足有几秒的定格。上午还在春寒料峭的北京,陡然站在暖风熏人的南国街头,才发现——自己裹着一身皮衣,和周围是多么得格格不入。
我在泉州的小住,这样便开始了。
对闽南一带的骑楼,向往已久,所以在泉州自己走路走了不少。从西街到东街,从中山路到涂门街,一路过去,街两边已改造整饬过的骑楼,一例的橘红砖墙,明艳得很。这种建筑的风格和色调,和东南亚有些渊源,因为华侨的不断出洋,从外面把它“拿来”了。远道而来的我,亦得以“后人乘凉”,于此闲庭信步,去触摸这个城市。
转了两天,发现泉州不大,沿海一串儿城市里,就规模而言大概算中轻量级。按说此类城市往往予人恬淡、安静的印象,不过泉州却不同,非但白天风风火火的,入夜一两点,街市依然人来人往,带点杂乱的一股热闹劲儿,我想这就是所谓活力吧。看来泉州的夜生活一定是要体验的。
朋友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古厝茶社。其所在是个颇有年头的老宅子(所以闽南话叫“古厝”),几进庭院,留存很完整。进门在第一个天井落座,朋友说一会儿好听书。但见大门里对着天井和正屋立屏风一道,上书“讲古”二字,屏风前一张书案,一应具备,就等到点儿说书先生过来。泡了乌龙茶,坐了片刻,一位老者登场了,黑绸长衫,手里一把折扇,立得案前,“啪”一声惊堂木,开讲。可惜我不懂闽南话,只听出第一句“皇帝也是人,也要娶老婆……”,后面就只有羡慕周围茶客的份儿了,看他们听得入味,会心地笑。不过在夜色氤氲里,清茶小院听书,于我已经是很愉快的经历了。
再者是去听南音,朋友提起时极自豪,掉足了我的胃口。据说文化宫那边每晚都有,自己便摸了过去。地方很好找,就在路边搭的一小台子,台下支了个棚,若干排椅子。到那儿已经在演,4位乐工加1位唱曲的,大家轮流上场,其余的就在下面歇着,泡茶,感觉象是蛮专业的票友团体。坐下来听了几曲,用闽南话唱的,不过两旁打字幕,倒不觉很吃力。本以为南音是地方剧种,发现错也,它多是单曲吟唱,曲调委婉缠绵,很象唐宋词、元散曲一脉下来的。正在揣摩呢,也参与演出的一位老先生坐近来说话,趁便请教了一番:原来南音的渊源可上溯至唐朝的宫廷音乐,保留了很多古曲;所用乐器亦很古老,为洞箫、琵琶、二弦、檀板等,其中南音的琵琶为横抱弹奏,造型类于敦煌壁画上的飞天,等等。一席听罢,令我咋舌。
最后一项夜生活安排——挑了个周末,去状元街泡吧。一句话,人多热闹,活色生香不输京沪。酒吧里出售地产啤酒“水晶樽”,口感很好,贪杯如我自然是喝到半酣。耳边音乐在响,眼前是身影晃动的时尚男女,迷糊中想到几条街之外,另一群人此刻正听说书、或唱南音,忽觉得泉州这个地方有点意思,一面在嬗变中拥抱物质文明,一面执着地保留着与过去的联系——就象这里的方言,诸多古音直指中原。
若正本清源,较流行的看法是,西晋永嘉之乱,中原士民衣冠南渡,一部分入闽,并以国名命名他们所到的这条江——晋江,在它的入海口旁边慢慢形成了如今的泉州。
不过衣冠南渡还只是个引子,泉州的光荣是在宋元时期。我住的那几日,当地媒体正以“海丝”为主题,把一些古迹串起来。海丝即海上丝绸之路,宋元时的泉州为世界大港,海上交通兴盛一时,“市井十洲人”纷沓而来,当然也就带来了不同的信仰和文化。这些历史遗存现在成了泉州手里的一张牌,上上下下都想把它打出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
市内与海丝有关的去处我几乎都看了,确实多,一只手数不过来——开元寺、清净寺、天后宫、文庙……最后还有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每一处的看点都很多,都能另做一篇文章,不过寻访一遍之后,我最大的渴望却是时光倒流,回到这个城市的过去作一趟旅行。很想看看当年泊着各国大船的港湾;看看外国运来的胡椒、香料;看看波斯、阿拉伯、地中海沿岸的商人在这里的日常起居、宗教活动;看看当地的居民如何与他们共处、交往、贸易、通婚;或许,或许在某个街头,还能和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家伙擦肩而过……
我被我的想象折磨得有些颠倒,不过这并没影响我注意到两个细节。
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里,陈列了泉州出土的基督徒的墓碑。很多墓碑上的图案耐人寻味:下面是佛教里常见的莲花座,上面是天使模样或者十字架。怎么会有这中西合璧之作?颇值得探讨一番。中国是个儒释道盛行的国家,基督教从海上而来,想在泉州传播阻力应当是很大的;欲立足生根那就需要“包装”,借用如莲花这样的佛教元素,被接受程度自然要好一些。小小的墓碑,记录了人的生死,也记录了文化的碰撞与妥协。
再说涂门街的清净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伊斯兰教寺院。它的东西两边,走过去分别是关帝庙和文庙,距离之近,确有点“移步换景”。寺内石墙上保存着一块明代石刻《敕谕》,乃明成祖颁旨保护该寺院。元明之际,社会动荡,当蒙古人的势力逐渐消退,处于社会等级最底层的“南人”,想必是对阿拉伯、波斯等高高在上的色目人发泄过怨恨的。泉州为各族杂居地方,是不是曾发生过不少冲突,以至于明朝皇帝需要特地颁旨,安抚“上访”的穆斯林呢?这个可能是存在的。明成祖是大度的,这是有明一代对海洋最有兴趣的帝王,他的决定,我更愿理解为是对宋元那个繁华的泉州肯定。
走前一天,我花了大把时间在承天寺里面。它离我住的地方几步路,闹中取静,游人鲜至。寺里有个荒园,带池塘,水里很多放生的乌龟。泉州的二月,已是花开时节,找个凳子坐下,和乌龟一起晒晒太阳,实在是不错。这个园子曾是五代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的花园,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凭吊一下。在他主政泉州期间,环城遍植刺桐,此树花开火红一片,煞是好看。后来阿拉伯人因此便称泉州为“刺桐城”,这名字从此蜚声海外。中国人常说“无心插柳柳成荫”,节度使大人这么手一挥,撒下一些种子,不成想造就了这个城市长存的名片。
然而盛极而衰总是不可避免,明以后,倭寇为患,长期海禁,这对于靠海外贸易生存的泉州影响很大。当地少人多,人们纷纷出洋谋生也就不足为奇了,这跟他们的祖先从中原南迁一样,都是情势所迫。到近代鸦片战争后,厦门被辟为通商口岸,泉州不复为东方巨港,至此俨然一小城矣。
想起了法国作家纪德的一部自传,叫《如果种子不死》。这里我也发扬一下“拿来”精神,把它做了这篇文字的题目。当我身处这个城市,看着它在白天甚至夜晚,因为匆匆的饮食男女而处于一种很饱满的状态,我知道,在其瘦小的身躯下,埋着一些种子。很遗憾,我笨拙的文字就此作不出清晰的表达,只能说,它应该是很平民化的,包含了很多层面的宽容与接纳,对过去的,对外来的……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其实,申请世遗能否成功,我想对泉州并非是最重要,如果种子不死,那才是莫大的期待。
2004年4月22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