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的日子
(日月谭)
1966年的秋天,随着“文革”的发起,随之而来的是史无前例的大串联运动。当这一运动的政治积尘被拂去后,现在,大约是可以被视为是世界旅游史上的一个吉尼斯记录。
究竟全国有多少大专院校和中学、包括中专技校的学生,参加了大串联,也许永远是个未知数,但是,有报纸为证,仅该年的10月18日,在北京一地,被接见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 当时称为“革命小将”──就达150万之多,以至于整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队伍竟然绵延50华里。更何谈在全国各地转悠学生,西出天山祁连,东游黄海之滨;北到黑龙江内蒙,南观海南岛的天涯海角,大串联的学生可以说是无处不在。
因为“停课闹革命”,大串联期间,不用到校没有课可以上。开初是规定家庭成份好的“红五类”出身的学生可以到北京等地串联,有关部门还专门印发了供这些学生使用的免费乘车证,这乘车证现在成了奇货可居的“文革”文物。我的家庭成份栏中填的是“职员”,属于“红外围”性质,规定从上海出发,最远可以到江苏省的北缘徐州,这是一个我迄今还未曾到过的城市。
但是,这些规定实行了最多不会有半月,由于“造反有理”致使学校管理系统的瘫痪,转眼任何学生可以免费乘车到任何城市去进行“革命的大串联”了。沿途也有红卫兵上车盘查家庭血统的,“出身不好”而又胆小的学生,在承认了自己的成份后,被带下车去的事情也很多。
免费大串联,首先是乘火车和轮船的不用买票。那些时日,上海的北火车站的大权,为几派人马轮流易手,但是对学生的免费上车是毫无二致的。那时出门,没有行李不备钱粮,任何停在站台内的火车,只要有本事有力气从车门或是车窗中挤进去就行。至于列车什么时候开车,到什么地方去,完全不在考虑之内。火车厢内挤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从过道到厕所,从座椅底下一直到行李架上,到处挤满了人,连薄如刀背的靠椅背上都躺着在睡觉的人。
由于火车运行的时刻表全部混乱,火车只能开开停停,摸着铁轨向前,由上海到北京开上三五天是很正常的事。以至我迄今留下这么一个情结:能够坐在卧铺车厢中并且准点到达你要去的城市,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车至半途,遇临时停车时,从车窗翻出去在野地黑天中“方便”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能从囊中摸出一块硬馍或是几片酱菜当众就餐者,会招来无数饥馋的眼光。
当时大串联的学生都是十六七岁到二十来岁的人,没有阅历也没有钱,出门坐火车绝大多数是人生的第一遭。那个时代没有今日的旅游一说。有胆小的,从上海出发,就近去一次南京或是宁波或是杭州的亲友家,也就算是经过风雨见过市面了。胆子大一点的,则一去十万八千里,隔了个把月后出现在教室里,穿了新疆带回来皮靴吹起海南岛拾来的海螺号,让同龄人羡慕得没法透气。最令青年学子激动的是到过北京,受到过接见的。口气大的,后来在讲话中因此而动辄就敢说:“毛主席也见过我¨¨¨”再就是去湖南的韶山、江西井岗山等地的。
大串联的日子,莘莘学子领先一步,享受过今日公费旅游的诸般好处的皮毛。每到一地,在政府部门设置的“接待站”中,出示学生证后,仅须填上一行表格,就可以领取饭菜票、卧具和其他物品,接受免费的医疗,登记下一站游程的免费车船票。在大串联的后期,进入隆冬季节,在北方还有发棉袄棉大衣的。我在自江西南昌到井岗山的步行串联中,因为生病,而在一个小乡村的接待站享受到病号饭的待遇:一碗专门为我下的鸡蛋面。这种境遇,对于“小时候,家里穷”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件刻骨铭心感激涕零的事情。
但是,这种非常共产主义般的好日子,很快就使得国家无力负担。当年10月,大连海运学院的15名学生,突发奇想,组织起“长征红卫队”,步行了2 千多里到北京去串联。为了减轻运输部门的压力,《人民日报》专门为之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鼓励学生步行串联。但是,步行串联带来的各种问题更多。单单为步行的学生准备的草鞋、扁担、雨衣、水壶以及在沿途乡村设立接待站等,就成为一项巨大的实事工程。
由于提倡步行串联,有很多喜欢拉队伍的学生“司令”出来组织长征队,号召自发而聚积其麾下的学生,从江西的井岗山沿红军的长征路线走到陕西延安等等。但是,开过誓师大会的队伍,开拔后没有走出远,就鸟兽散了的居多。1967年初,这一大串联的壮举终于到了穷途末路,代之而起的口号是“复课闹革命”。铁路部门在沿线的各站组织人力,严厉堵截还在到处闲逛的学生,记帐发给回家的单程车票,或强行赶回。这样,史无前例的大串联遂在进行了5个月后, 澎湃的势头终于基本得到了遏制。
随之而起的是1968年底的上山下乡运动。这一次,城里的学生真正由城市走向穷乡辟壤,踏上了自己人生的艰难旅途。这人生苦旅中再也没有接待站,而且,这趟远门一出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