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吃午饭的地方位于兴坪至杨堤间总距离的大约是2/5点,靠近我们行程的起点兴坪这边,已经过了九马画山。原本照阿爷的计划,这里还远未到歇脚的地点,但因为碰上了像我等这般超慢的徒步游伴,计划里程虽未完成,时间却是早已经耗到了开饭的点儿,于是领队阿爷只好痛下决心——吃吧!就在这儿。
那间茅棚就在路边,很新的,干干净净,屋里还有可以洗手的水龙头。店堂里很宽敞,可我们还是把小矮桌抬出来坐在外边。外边隔着那条小窄土路,有一小块长满了草的平地,再往前一面陡坡下去就是漓江了。几棵大树长在那儿,树底下有只竹笼子里关着一公一母两只鸡。老板娘问我们吃哪只,阿爷和寻太商量了一下说炒着吃还是公鸡香些,于是公鸡便被捉去杀了。
杀鸡的这会儿工夫,店里伙计便去边上的菜园子里去为我们拔菜,周围一片片地全是菜园,长着各式青绿菜蔬,拔来的是油菜心,好大的一把。先炒好端上来。只加一点油盐清炒,就甜丝丝地香得不得了,一碗刚出锅的热热的大米饭就下去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青菜,回到北京见到菜心就买来炒,也不错,可怎么都赶不上漓江边上的了。
等到鸡块端上来时,饭已经吃得差不多,就光吃鸡了。鸡块有点儿硬,不难吃,可也没菜心那么让人记忆深刻。后来又添的一盘炒青菜也是地里现拔的,叶子很大,有两只巴掌大小。寻太一见就说这么大叶子不像是给人吃的东西,端上来,味道果然一般般。那盘西红柿是用鸭蛋炒的,还行。
这里是徒步漓江的必经之路,吃着饭便时不常地见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往哪边走的都有。其中一拔儿是阿爷的香港朋友,里边的那位女孩过来尝了口我们的菜,跟阿爷用广东话说了一阵,便招呼同伴们在另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于是树下笼子里剩下的那只母鸡也成刀下鬼了。
寻太问老板娘还有没有鸡蛋,她想买几个带回广州的家里去。寻太是阿爷的邻居,她有个未满周岁的小女儿,每天都要吃一只鸡蛋。寻太对鸡蛋的出身非常重视,坚持只让女儿吃放养的土鸡下的蛋。
老板娘说鸡蛋没有只有鸭蛋,并且鸭蛋也不卖,要留着给客人烧菜。我问她养了几只鸭,她说原来有十来只,都杀来给客人吃,现在没了,只剩下些鸭蛋,吃一个少一个,所以不能卖。
我觉得她的经营思路很奇怪,鸭养来下蛋,有人要吃鸭她就把鸭杀了,蛋的事儿就不再管,整个儿一个过到哪儿算哪儿,毫无计划,倒也是一种过法儿并且日子过得也并不差。老板娘往远处指给我们看,说她家在那村子里边盖了处新房,开了家庭旅馆,还给了我们名片,说下回来可以住她家。
寻太吃过午饭后,就变得健步如飞,一路领先,我再也追不上她了。文文静静的广州小姑娘木三则依旧气定神闲举着相机捕捉画面,阿爷只好压住速度,一边走一边耐着性子陪我聊天。饭后上路不久我们就看到了一幅画,漓江转弯,在岸边闪出好大一片青草滩,几条牛在滩上吃草,太像画了,这景美得不像是真的。
那位瘦瘦的当地妇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搭话的,往后的几公里路她一直不离左右地和我们作伴。当时阿爷领着我们河边上坡下坡走了半天,往前都有水把路截断,正犹豫间,这妇人过来说前边有船。
那船是条竹筏,撑在那条挡路的河里,渡过一位要5毛钱。阿爷不干,说这么浅的小河,几步就趟过去,根本不用船。
可河水流得挺急的,并且3月天水还冰冷冰冷的,赤脚踩在水底石头搭起的暗桥上,石头表面很滑,并且是活动的,踩不住,滑下去就被水冲得越来越远。寻太已经过去了,木三也过去了,阿爷殿后,端着相机在一旁拍我过河的窘态,我的裤子挽得不够高,湿了好大一截。
等重新穿好鞋袜之后,我就质问阿爷明明有竹筏在那儿为什么要自己走过来,按照我的思路,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理解。阿爷兵遇到秀才只好耐下心来从旅游的ABC开始给我慢慢补课,掰开揉碎地讲旅游就是为了体验,比如我们自己过河,这就是一种亲身体验。
可我实在差得太远,比如我这时刚刚从旁边那位妇人的话里弄清楚,原来兴坪到杨堤是有船可乘的,并且杨堤在上,兴坪在下,如果我们从阳朔乘车先到杨堤的话,就可以一路搭乘顺水船。在此之前,我的概念是漓江的景色只能在江边走着看,所以才有当前颇为流行的“徒步漓江”一说。
阿爷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我毫不犹豫地跟他走漓江居然只是由于误认为漓江里没船可坐,一旁听着的木三也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他们这才明白我为什么每到过渡时就跟艄工打听这船能不能沿着江继续往前走呢?每得到否定的回答就一脸失落。阿爷说徒步漓江就是为走而走的,他还曾带着邻居到深圳东部海岸露营,每人都是从峭壁上顺绳子下到水边。“就是为了体会攀岩的乐趣呀!”阿爷说:“不然的话,顺着公路也能一直把车开上海滩。”
我无言。如果旅行的概念是一座深宅大院,我现在才刚刚站上大门的台阶。
我们又走到了一个村子,像漓江边所有的村庄一样,花树环绕。那一直跟着我们免费当向导的妇人说这里是她的家,她家有酸柚,问我们要不要。
我们跟着她顺着一道窄窄的泥泞小巷进了村,巷里两旁的果树枝杈一枝枝伸出篱笆,枝杈上开满了花。妇人家的院子宽敞整洁,半旧的房子是当地普通式样,黑瓦黄土坯墙,很高,窗很小。很暗的房间里,依稀看到有两个小孩在玩耍。
院子里的树下摆着几只小凳,我们坐下,妇人就提了一大桶柚子来,说一个5毛钱。阿爷让她先打开了一个,一人掰一瓣尝了一口,阿爷和寻太两人就连声喊酸,再吃不下去了。倒是我和木三能接受,把剩下的吃完。妇人一旁带着歉意说她家的柚子树品种不好,别人家都是沙田。其实这柚子酸中带甜,并不难吃,要是在北京买柚子,碰上这种程度的就算是买着相当不错的了,可就这还被叫作是“酸柚”,北京卖的“酸”柚阿爷大概是没尝过,没丁点儿甜味儿,酸中带苦,那才真正是难以下咽!
华南一带的水果大都很甜,像芒果、荔枝、龙眼还有木瓜、榴莲之类,即使有甜之外的味道,也往往不是酸。而北方的水果梨、桃、杏、苹果等大都是甜中带酸,更甭说西红柿、山楂之类了,我从小就已吃惯。这些柚子个大、水分足,若不是想到往下还有好几里路行程不敢负重,我真想背几个回去。
阿爷掏出5毛钱,那妇人死活没收,说一个柚子不值什么。寻太打听鸡蛋,那妇人说她家没有,鸡都是她婆婆养的,老太太不在,蛋给锁在屋里了。在寻太的央求下,那妇人便到邻居家去找,去了半日,找了十几个来,大大小小,一个一元。寻太付了款,用柚子皮把鸡蛋裹好,装在袋里提着上路,这回她走得慢了,我又可以跟她并肩聊天。
妇人送我们出来,出村不久就到了第二个渡口,摆渡的就是她家男人,她也一起上了船来。船费是一人四元,江面不很宽,几下子就过去了。
过了江,路变得宽阔平坦,路边依旧是开着黄花、紫花和白花的菜田,菜田后边是一座座螺髻翠钿的桂林式的奇山。我想不出来这些祖祖辈辈生长于此、天天在这里耕作牧牛的村民们对这些如画美景的感受,当然不会震惊——像我这样,但,也应该觉得美吧?
阿爷说也未必,比如你们北方人就不觉得雪景有多美。这倒也是,我就曾为阿爷春节拖家带口大老远地去东北看雪景大为不解。所谓雪景,多一半是广东人给炒起来的。雪可有什么好看?大雪封路,小雪踩泥,下雪让我想到的首先是麻烦。
还是南方好啊!碧水青山,连菜田都长成个花海。天色已晚,下田的人开始回家了。路边田埂上放着一大把刚刚割下的鲜嫩菜心,大概是种田人要带回家去烧晚饭。寻太见了那把菜心便爱不释手,执意要买,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以5元将菜心和另外一大把小蒜一同买下。
用草绳捆好菜,寻太又想起鸡蛋,那卖菜的农妇便答应去回家帮她拿,我们在菜田边一栋泥屋前席地而坐等着。一位村姑见了便过来,向我们推销用油菜花编成的花冠。卖菜的农妇取来了33个鸡蛋,寻太按6毛一个付了钱,要求送一个油菜花冠。卖蛋的农妇有些为难,说花冠不是她的,犹豫了片刻,却忽然从寻太给她的钱里抽出一块,给了那个卖花的村姑,然后拿过一只花冠来,戴在了寻太的帽子上。
寻太就这么戴着油菜花冠,在阿爷的帮忙下提着菜和鸡蛋,继续前行,夕阳下整个一副从菜场满载而归的师奶形象。我们往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渡口去的路上经过了一处古村,那里有好几栋老房子品质不俗,不是土坯墙而是青砖墙,有精致的木作和砖雕,门扇和封火山墙也都做工精细,非常地道。我这才深深体会到了漓江徒步的妙处,这些东西乘船确实看不到。还有这十几里山水画廊的风景,也是徒步,从高处往下才能看得更好更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