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普兰——塔钦——巴尔兵站
昨天夜里孔雀宾馆整夜停电,不到10点我们就躺下了。这是出发以来我睡地最早的一天。被禾大壮唤醒时已经到了11点,睡了有13个小时之多。下午4点多钟我们回到了冈底斯宾馆的院子里。房门上了锁,喊来服务员开门,阿芬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去绕着神山去转小圈了。禾大壮说:“看来身体是恢复了!我可真是佩服她,居然还去转小圈!”我同样惊异于她那瘦弱的身体里到底蕴藏了多少能量,可以支持这样的消耗。趁着人还没有到齐,我们两个把所有的东西从新搬到车上。我要去加油了,从这里到狮泉河再也没有正规的加油站了。塔钦的“加油站”坐落在冈底斯宾馆西北的一个小山包上。那里有一片已经废弃的建筑,残垣断壁间停着一辆20吨的油罐车。东风牌的油罐车是叶城的牌照,车身上写着“中国石油”四个字。我把车停在傍边,四下寻找,没有发现一个人。放声喊了几声,才从车身另一侧钻出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原来他正睡在车后面的一个窝棚里。我把他睡觉的地方称为窝棚而不是帐篷,是因为那是一个用几根木棍和一块毡子搭建的容身场所。只能躺在里面睡觉,根本不能站立,连蹲在里面的高度都不够。边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锅碗瓢盆和一盏汽油喷灯。汉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加油吗?”这里的油已经要6块大洋一公升了。油罐车是叶城的中石油公司的,汉子和另外一个同事把车一路开到神山脚下,才有了这个“加油站”。 “我们两个真是倒霉,摊到了这么个鬼差事。在叶城现在正好可以吃西瓜了,可是在这儿还要穿棉袄。” 汉子骂骂咧咧地说,“都上来20天了,这20吨油还没卖出去。只有把油卖光了我们哥俩才能回家!” 因为去过新疆的很多地方,听了他的牢骚,赶快汉子聊起新疆的种种好处和美食,表达对他遭遇的无限同情。直聊到大汉手一挥,“给你个八折,5块一公升!看你是个好人!要加多少?”加满180公升油,和新疆汉子互道珍重,握手告别。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天后,同是归心似箭的两个人在库地大板再次相逢。等我加油完毕回到房门口的时候,阿芬已经在屋里与禾大壮聊天了。在我们离开塔钦的这不到两天时间里,大玩儿对阿芬的骚扰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禾大壮正在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空气里充满了他的唾沫星子。看来分道扬镳只是时间和地点的问题了。我笑着对阿芬说:“去扎打的路上,我就说后面的轮胎漏气了,要大玩儿下去看看。等他下了车,我们开车就跑!怎么样?”阿芬当了真:“那他的行李可都在车上呢!要是没有其他车经过他会被冻死的!”“那也是活该他倒霉!” 禾大壮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我们把他的东西仍到路边上,能不能找到就看他的造化了。”谈话间,大玩儿出现在了门口,屋里的人立刻没了声响。瞄了瞄屋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大玩儿好象知道了是在谈论有关他的话题。现在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答腔可能都要触霉头,所以识趣地开始把墙角的大包提上,出了门,开始往顶架上绑。我们三个也对视了一下,都没出声,各自收拾散落在房间的零碎物品。禾大壮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丢下任何东西后,我们离开了塔钦。西藏下午6点的阳光依旧灿烂,冈仁波齐白色的山顶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阿芬要我把车停在一处欣赏冈仁波齐角度最好的地方,说她要和神山告别,就一个人举着DV向远处走去。阿芬似乎一个人陶醉在神山下的草地里,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40分钟后才在众人大声的催促中缓缓返回。好在今天只需要住宿在巴尔兵站,不用走很长时间的夜路。前面的路很宽阔,路状也好了许多,黑色的电线杆与公路平行沿伸。海拔越来越高,地势也变得更加平坦,沿途少见人迹,前后都没有一辆与我们同行的车。在这样的路上,我可以把车开到100公里左右的速度。自从离开了日喀则,我们就再也没有如此痛快地行驶过。窗外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惬意。偶尔在不远处会看到几只黄羊和野驴在觅食,路边的旱獭不时在巢穴边伸头警觉地观察我们的动向。高速的奔驰没能维持太长的时间,我们就进入了一大片由大大小小的土包组成的丘陵地带。土包大多在40-50米高,可供车辆通行的路围绕着土包在其间蜿蜒。土包间有不少“英雄路”——藏族司机把从坡顶沿斜坡直接下到坡底地路叫“英雄路”。大玩一看见这样的路,又来了精神,挑衅道:“你敢开英雄路吗?”对于这样40度左右的下坡路,在空载的情况下完全是小菜一碟。但今天刚刚加满了油,后面除了有装满90公升汽油的3个桶,还有很多行李,已经是超载的状态。如果在这里出了任何的问题,连可以救援的过路车都没有。我只能回答他:“我要对车里所有人的安全负责,算了吧!”不料那厮又接了一句:“不敢就不敢吧,找什么借口啊!你要不敢,我来试试!”联想到这路上与大玩儿之间发生的种种龌龊,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地吼了一声:“你们都下去!”阿芬与禾大壮都被吓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做声,都开门下了车。大玩儿没敢再吱声,也下去了。我一口气把车开到坡下面,站在车下看着他们三个走下来。我想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扭曲的,以至于大玩儿在上车的时候没敢再多看我一眼。而我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禾大壮与阿芬的眼睛。如果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在目光中给我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暗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甩下走在最后的大玩儿,绝尘而去。两个小时后,我们经过门士。这个地图上的名字,只是几间房子的村落,这里海拔已经超过了4500米。从门士出来,经过一个大平坝,公路笔直平坦,直通天边,旁边有两座小湖,静谧安祥,最后一丝光线正隐隐地消失在地平线下面。从门士至巴尔兵站应该有60公里,我感觉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但仍然看不到兵站的影子。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在荒原上行车,灯光只能照亮正前方的一小片区域,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的参照物。如果错过了兵站,今夜就再也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了。正在犹豫的时候,远出出现了点点亮光,顺着光线找过去,是一家小餐馆。进去问路才发现巴尔兵站就在眼前——山下大平坝的角落里。6.9 巴尔兵站——扎达天亮以后,我才有机会打量这个通往狮泉河之前的最后一个兵站。巴尔兵站刷着白色的围墙,整齐的营房,还有卫星接收天线。整个兵站周围没有一间民房或是帐篷,独自孤零零躺在一个角落里。只有院子里种的几棵树上的绿色给了兵站稍许生命的痕迹。兵站是去扎达的分岔路口。在普兰时,我反复打听去扎达的路线和路况。几个的知情人只说这是一条便道,要在土林沟中穿梭,如不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扎达有迷路的危险。连最新版的阿里指南也有点语焉不详。老格莱则说这条路在不同季节里,有着绝然相反的状态,5月份以后要过多条季节性河流才能到达。离开兵站,向正西方向驶上一条坑洼不平的便道,在布满鹅卵石的平坝上蹦跳好一阵子,走到陡立的山根,然后“之”字型上山。车辆迅速爬升,海拔也上升到4500米,进入了阿伊拉日居山脉。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行,很快就攀上了深崖路段。狭窄崎岖的道路一侧是削挖出的山崖,另一侧就是毫无阻拦的深山谷底,山谷和道路的坡度在70度以上。路面上布满了尖利的碎石子,为了保护轮胎,车速不能太快。 车辆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发动机的气门发出阵阵闷响,排气管里是摩托车般的呜呜声。在经过很多上坡路时,需要在2挡上把转速提高到每分钟4000转以上才得以通过。费力地爬上山口,就进入扎达沟边的台地上。站在山口,向前眺望,雪山下的扎达沟笼罩在蒙胧的烟雾之中,在灼热阳光的照耀下,弥漫着一种虚幻的氛围。多少年来,从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溪流,冲刷着这块台地。如今河流全部干涸了,却留下数不清的沟壑。路就这样,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爬上台地,没完没了的上山下山。车上没有人说话,沉闷异常。温度计显示车外的温度是32度,车内更是酷热难挡,焚风灼面。而开窗又是尘土飞扬,令人窒息。扎达的土颗粒小而柔软,手感如同面粉一般,只不过是黄色的而已。纵然我们关闭了车窗,细小的尘土还是可以钻进每一个缝隙。我开始明白这里“土”林称谓的来历。因为不能开窗,车里的人们都脱得只剩了贴身的短袖。禾大壮一边喝水,一边发出象狗一样喘息。高温与尘土搞得我也身心疲惫,嘴唇干裂,鼻腔充血,狠不得把身上仅有的那件短袖T恤也一把扯下,干脆光着膀子开车。真不知道1000多年前从雅砻而来的逃亡者的经历会是何等的艰辛。好在山间的小河上都新修了桥,不需要涉水通过,让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连续在台地上的沟壑中折腾了接近2个小时,地图上到扎达的距离只有130多公里,而眼前这样的路似乎根本看不到尽头。更加令人绝望的是,一路上我们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一辆车,连打探还有多少剩余路程的机会都没有。
在翻过第五个山头后,进入一片干燥的丘陵地段,我们终于看到象泉河对岸的达扎达县城。把车停在路边,所有的人都下车来透透气。我与禾大壮坐在一处可以俯瞰土林的土包上抽着烟,观赏眼前的奇景。看着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土林如同一幅长卷,慢慢地展开,呈现万千姿态。象莽莽的森林,象古老城堡,象狰狞的鬼怪,象邻家女子,象威武勇士……在自由的发挥自己想象的同时,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为观止。关于土林的生成,老格莱还告诉我一个美丽的传说。据说很久以前,扎达一带还是汪洋大海,后来,海神在水中不小心踩破了地壳,土林山渐渐地从海底冒了出来,并愈来愈高,直到海水退却消失,陆地裸露,自然万物演化,形成如今的土林地貌。一路走到这里,我才明白了旅行书上语焉不详的原因:因为路上就没有人烟,也没有地名,雨季来临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有路。
虽然县城已经历历在目,但是下山的路至少还有几十公里。路面上是厚度几乎可以没过脚面的浮土,车轮在这样的浮土上抓地力明显不足。很多的坡道又急又短,然后立即接上一个折头弯。处于超载状态的车很难操纵,为了防止意外,我必须挂上四轮驱动,依靠发动机和齿轮的速比变化来控制车速。在一段最陡峭的坡路上,车速被压低到10公里以下,轻点刹车,沉重的车身压在底盘和悬挂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不禁怀疑那些超载的卡车是如何通过这些路段的?或者是另外有路专门供它们使用?因为我们的确在这条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而且路的宽度也不允许两辆卡车并排通过。七拐八拐,扭秧歌般地走完了这段比较陡的下坡路,刚刚来到相对平缓的地方,底盘发出了“咯噔咯噔”的异常响动。我热得有些昏头胀脑,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那个部分发出的声音,正好可以停车透透气,借机检查一下。
异响是从前面发出的,估计是刹车片或者是车轴的轴承出了些问题。用千斤顶把车支起来,转动车轮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情况。车轮转动得很平滑,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想把轮胎卸下来,将前半轴取出来仔细检查轴承的时候,我翻遍了工具箱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轮胎的扳手了。我瞬间感到了一个头两个大,没有了这个扳手连备用轮胎都没办法更换,我们还有漫长的新藏公路要走。至少目前的故障原因找不到,我也不敢贸然前进。如果哪个齿轮或轴承真的因为带伤运行,坏在这里,没有一个星期的等待是得不到零件供应的。从停车的地点到县城至少还有30公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在路边等待经过的车辆。我们的运气出奇的好,在路边等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发现远处有一辆北京吉普开过来。
开车的藏族司机没等我伸手就主动停下来询问情况。车上的两个人二话没说,马上把轮胎扳手递到我手里,还帮助我打千斤顶。半轴很快就被拆下来了,轴承里没有破碎的滚珠,问题可能出在了分动箱里。果然,刚才使用四轮驱动以后,前桥的齿轮不能完全分离,所以始终处在半结合的状态,咔哒声是从这里发出的。故障与制动系统和轴承没有任何关系,看来是虚惊了一场。不过能提前发现轮胎扳手的丢失也是件好事。等到出了狮泉河以后,路上爆胎时才发现,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谢过藏族司机,目送他们上路以后,我从新接通前桥,向前开了几十米,再次分离前轮驱动后,轻轻向后一倒车,齿轮就彻底分开了。
汽车下到一条沟底后,到了土林阴影下的河口地带。路边的沟中有涓涓水流,两边长着沙棘和芦苇。瘦长的芦苇举着白色的穗子在晚风中摇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生长在北方的沙棘和生长在南方的芦苇竟然在青藏高原的深处和谐共生。车轮下的公路上铺着两三尺厚的浮土,比下山路山的还要多。汽车经过时,卷起漫天的沙土,久久不散。沿着河北岸走上一阵,在一座水库的坝上过河。路边有一座碉堡。似乎在诉说曾经的战争。在下午的6点多我们到达了扎达县城,城里的马路两旁种植了不少的胡杨树,从萨嘎出来就几乎是没有见到树木了,一路都是荒原和草地。整座小城现在是一个工地,所有的主要街道都被挖开了,正在铺设新的上下水管道,之后要建成柏油路面。相比其他一路走过的其他县城,这里更有旅游城市的特点。街道上随处可以看到游客打扮的行人,其中外国游客的数量不在少数。这里的温度也明显升高,不少游客不顾四处飞扬的尘土,光脚穿着凉鞋或拖鞋在街边的小店里闲逛。
在靠近去往古格方向的路边有一大片简陋的家庭旅馆,一个房间里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的味道与我们转山时住在冈仁波齐背后的水泥房子里的味道无异,但价格在每人10-20元。大玩儿和门口几个从新藏线扛大箱上来的两个妹妹立刻打得火热,把包从车里拖出来说:“我今天就睡在这里了!”没人劝阻他,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种最好的分手方式,没有任何不快与争吵。看着大玩儿消失在小旅馆的楼道里,我与禾大壮都着阿芬坏笑。阿芬一脸无辜地也看着我们俩,问:“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回答道:“他有了新的目标,终于对你不感兴趣了!所以就走了啊!”话音未落,阿芬的一只手就向我打过来。
我们住进距离县城入口很近的一家宾馆。房间干净,整个大四层楼里只有我们三个客人加上一个藏族的服务员大姐。用出土文物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我们每个人的狼狈,简直就是兵马俑般的土人。背包,衣服连同我们的车都已经分辨不出本色。禾大壮与阿芬洗脸用去了房内的半桶水。我在门前的院子里找到了一个水龙头,干脆换上短裤和拖鞋,一边洗车,一边洗人。晚饭后,我躺在床上觉得脸上发痒,伸手一摸,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去揭。揭下来一看,半透明薄薄一层,一元硬币般大小。看了看,摇摇头,又揭下来数片,那是被太阳晒脱的脸皮。脸上开始热辣辣的生疼。赶快跑到阿芬的屋子里要来镜子一照,着实吓了自己一跳。镜中人的脸部没有帽檐遮盖的地方颜色黝黑,被墨镜遮挡的部分比其他地方的颜色略浅,留下两个椭圆形的白圈,活象只大熊猫。整个脸部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对白色的眼珠子清晰可见。脸颊皮肤晒裂成一小片一小片后,边缘翘起,如干旱的农田,惨不忍睹。揭下死皮的部分露着鲜红的嫩肉,手一碰就钻心的疼。嘴唇红白相间,白的地方用手揭一下就能弄下来一小块死皮。再看两只手臂,左手一路上要把持方向盘,被晒得如同一截乌黑的木炭。把两臂伸直比较了一下,右臂的颜色呈咖啡色,要比左臂好些。而手背上的皮肤更是根本令我分不出是那是黑还是脏。打来一盆水,洗了又洗,才发现就是黑。十个手指甲上那点半月形明晃晃的,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甚至有点刺眼。
以前上高原我从来都不涂抹任何防晒爽之类的化妆品,还嘲笑过其他人天天涂脂抹粉的行径。出门之前有被晒脱皮的思想准备,但晒成这样却是十分意外。找到阿芬借来她的瓶瓶罐罐,往脸上涂抹了有半斤各种各样的油和水,害得第二天阿芬说:“你的脸好大啊!”
(告别神山)
(终于等到了一辆路过的车,才借到了轮胎扳手)
(翻到山下的卡车)
(正在疯狂追逐一只黄羊的藏獒)
(奔逃的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