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日又起了个大早。买完早点后,我就被旅行社接走了。不幸的是,这个散客团简直是一盘散沙,团员个个精明,颇有主见,以至于连累了我这样憨厚老实的人。纠缠到九点,当我绝望到猛嗑椅背时,大巴终于吐出一团尾气,上了高速公路。也许司机也很郁闷,油门一脚踩到底,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华山。
外出旅行,我总是对自然景观抱以更强烈的兴趣。按理说,到古都就是看和皇帝有关的陵、园、塔、池,但我撇开无字碑的诉说,不顾捉蒋亭的呵斥,冷淡佛骨舍利的召唤,花一整天到西岳“封禅”,说不清是一意孤行,还是故做多情。比起衣冠楚楚地漫步于历史遗迹中,我更愿意挥汗如雨地急行于穷山恶水间,而华山之旅,我令人憎恶的秉性再次昭然若揭。
华山跻身五岳,名盖恒衡,但其过于险要,难以老少咸宜,因而慕名而来的游客并不多。所以华山旅游难以形成太岳、黄山这样的规模。加之近年划归华阴市(县级市)旅游局管辖,以更难成大气候。山脚黄土飞扬的停车场和污水横流的公路即可见一斑。
那日太阳虽然时时露脸,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像是悬浮着水泥干粉,把华山的英姿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很模糊的轮廓。令我蹙眉摇首,大失所望。
在进山的中巴车上,我还是有心领略了华山的山水。繁忙的路边一道清浅的山涧绕过尖利的横石,在谷中潺潺激荡,看似毫无生命的存在,但谁知是否会寒溪夜涨,鲵鱼初啼。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阳刚气十足的峰峦绝壁。这里的山虽然在高度上难敌峨嵋,但几百丈的岩壁直上直下,鸟绝树稀。灰白色的岩石虽不是棱角分明,却也是森凛坚硬,一副不好客的模样。泰山以雄伟著称,看来不过如此,而华山以险扬名,是因为它雄伟得让人摸不着边了。
尽管华山年年出事故,但还是攀者络绎。在这里,你感受不到峰回路转。当你手脚并用卖力攀爬时,眼前只是一面冷壁,仰望天际,一线天开。俯视脚下,如临深渊。把冒险看作是一种乐趣的人们正是被它的奇绝吸引,构成了华山游客的主体。也因如此,你很难找到花甲老人。
但由于我参加的是一日游,只能别无选择地乘索道。这把我征服华山的野心彻底扼杀了。我灰溜溜地低着头,往索道站走去。
索道站外熙熙攘攘,大约有两百名游客在铁栏杆中排起了长龙。山势限制了索道的流量,每个车厢最多只能坐六个人,这让我感到有点遥遥无期。一个小时后,我终于乘上缆车,像导弹一样被发射了出去。
车厢与地面呈六十度角向上运行,我的心脏和耳膜承受了巨大的考验。耳膜的问题还能用咽口水来解决,心脏的问题就大了。隔着脚下几毫米的钢板就是万丈深渊,登山道已成一道细线,索道站也渐渐消失了,缝在透过没有密闭的车窗外呼呼作响,每过一座高耸的索道塔,车厢就一阵晃动,令人不由紧攥扶杆,遍体生津,唯有一条细细的缆线联系着车厢,也把我们与真实的世界相连,可谓是命悬一线。我虽然有恐高症,但此刻在神情怪异的众人面前却若无其事,还拿出相机左拍右拍,这不是故作姿态,或许是危险之中迸发出的潜力,或许是真的被吓傻了。
号称亚洲第一索的华山三特索道果真名不虚传。这句话不是在车厢里说的,而是下了车,喘了一口气后,才木讷地吐言。看来我这位自命的勇者还不过关。
索道站就在北峰下面不远,已是海拔一千五百多米了。看过《智取华山》的人都应熟悉,那几个解放军战士就是另辟蹊径,来到北峰,端掉了敌人第一个据点。电影是真实的,智取华山道保留至今,已经过修缮,成为了一条很结实的水泥栈道。正当我举目远眺,准备作首打油诗时,我听到了很不和谐的声音。一名显然被索道吓得神情恍惚的中年妇女看到了飞腾云中的智取华山道,以为必须要走这条路,慌忙操着上海方言对另两名同伴说,你们去好嘞,我在这等你们,我不去的。一声声直刺我耳,极大的败坏了我的游兴(我历来对在外地嚣张地说方言的上海人嗤之以鼻,究其原因是上海话时而矫揉造作,时而咄咄逼人,骨子里透露着不善良和不友好)。如果她曾看过《智取华山》,那就更说明她的知识匮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北峰的海拔只有一千六百十四米,是华山东西南北中五峰中最矮的一座,但其乃登临其它四峰的要冲,三年都是悬崖,惟一条山岭通往金锁关,因此风光宜人不输它。另外四峰中,南峰极顶、西峰秀险、东峰朝阳都是华山的亮点,值得一看,而中峰要稍逊一筹,过去长期被当作东峰的一部分,现在正了名,却也无人推荐。
我在北峰停留片刻,就向金锁关进发。尽管竭力镇静,一路上小千尺幢似的的猢狲愁,鲫鱼背似的老君犁沟,还有必须侧耳而过的擦耳崖还是让我慌了神,要不是铁链相伴,目不斜视,我真的会像在泸定桥上一样两腿发软。我看到人们纷纷带上了手套,也连忙拿出山下购买的那双带上,然后更加用力的捏紧锁链,把生死托付给了它。其实华山虽然险道众多,但华山管理局为了游客的安全,除了千尺幢这条“华山天险一条路”外,在每条险道边都复开一路。这样还解决了旅游旺季的拥塞现象。如欲体验刺激,也都是上行走险道,下行走复道。可在猢狲愁,就有下山游客不遵守这约定俗成的规矩,偏要从只容一人通过的天梯下去,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拥堵。可他们还振振有词,嘴里一直喊着“让一下,借过”,殊不知如何借过。
路边有许多做拍立得生意的人,由于今天天气不好,他们的招徕毫不起作用。其中一个倚着铁链歪站着,盯着过往的游人。我看他身后就是深渊,那铁链连接的两个铁桩也极歪斜,与高空走钢丝别无二致,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
险绝的山上总能看到挑夫的身影。黄山上的挑夫随处可见,一个个都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地身负两百斤重物。而华山上的挑夫却轻松得多。千尺幢自不能负重攀爬,他们便有幸乘坐缆车上到北峰,再把货物运送到散布山顶的山庄。由于华山上不通自来水,因此他们的货物除了食品、胶卷、手杖等消耗品外,还有大桶的淡水。北峰与其他山峰的落差并不大,使得他们的脸上挂着轻松和微笑的表情。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用中气十足的山歌、跳跃的口琴声、悠扬的笛声取悦疲惫的游客,博得了惊奇的注目和由衷的喝彩。
因为上午的耽搁,使得在山上活动的时间被压缩到了三个多小时,所以只要路面稍微平坦,我就尽量加快步伐。两点二十分,我到达了与千尺幢齐名的险道苍龙岭。
苍龙岭是五云峰下的一条刃形山脊,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而得名。岭西临青柯坪深涧,东临飞鱼岭峡谷,长约百余米,宽不足一米,坡度则在五十度左右。这本是一条天然的山脊,宛若绝壑中竖立的一柄锐匕,不能行人,后经多次开凿,几次增加台阶,拓宽路面,以至于现今行走其上不过有惊无险,连我这个不敢走步云桥的胆小鬼都放开扶手,屡次拍照。但还是有柔弱的女性惊声尖叫,平添气氛。站在岭中凭栏眺,难按澎湃,回首一望来时路,心旌摇曳,极峰云雾飘送至,如驾神云。登泰山而小天下,苍龙岭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苍龙岭,还有“韩退投书”的传说。相传韩愈游罢华山诸峰,下至此,见它险绝,心怖不敢行。但要下山,又非走此径,遂坐而恸哭,著信求援于家。后来被华阴县令派人抬下了山。
这个故事纰漏很多,明显是好事者杜撰的。其一,这不符合韩愈刚正不阿的品性;其二,苍龙岭当时还没有镇定人心的护栏,台阶的跨度也大,若韩愈不敢行,已在情理之中。但他心悸,乃因恐高,坐在高高的轿子上,岂非更叫人胆战心惊吗?韩大文豪估计不是昏死轿上,就是股栗而坠了;其三,苍龙岭韩愈都不敢走,千尺幢他就更脚软了。而苍龙岭上轿夫尚可施展绝技,下行千尺幢则无人不握铁链。那里的台阶的宽度只有三分之一个脚掌,不知韩愈是否被绑在轿上,脑袋冲下,出神地看着深壑,而则轿子被系在一上一下两名轿夫的裤腰带上,不知何时就摔下去了。华山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滑杆、轿子一类的玩意儿,在没有索道,甚至没有铁链的年代,把轿子弄上来就很伤脑筋了。
上了五云峰,爬上一处峭壁,就是金锁关了。金锁关是三峰口城楼一般的石拱门,是通往南面主峰的咽喉要道。两侧的铁链上挂满了金光熠熠的铜锁,还系着红绸带,把入关前的一段路装扮地向朝圣大道。挂锁许愿很是俗套,但周环苍松,奇石林立,祥云笼罩,使得这里的风景玄幻迤逦。这也导致了南来北往的游客久久驻足,害得我一张像样的风景照也没拍成。
有感于时间紧迫,我未作停顿,直奔西峰而去。这段路像是腹地,林荫繁盛,起伏蜿蜒,一如小丘。而西峰的突现,有点让我措手不及。
西峰海拔两千零三十八米,居五峰第四,因峰顶翠云宫前有巨石状如莲花而又名莲花峰。西峰是一块完整的巨石,浑然天成。通往西峰的莲花坪是一条险道,其东南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而西北如幔缎般缓缓泻下,后又渐渐陡直而沉入谷底,人立于上,仍会跌落。所以游人无不紧贴东南绝崖前的栏杆,远离无障之北坡,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偶有不知深浅者为逞其能,在留影时身体竭力后倾,真是视生命如儿戏,枉有半百之龄。
我漫步在莲花坪上,享受着如行云梯的松弛,阵阵微凉的山岚扑面,带走了长途跋涉的暑意,也增添了神秘的气息,令人感到既苏爽又晕眩。在峰顶,我对那块状似莲瓣的巨石不以为然,认为它太过于写意了,也难怪名山上多多少少有座莲花峰。
绕过莲花坪,穿过无名的庙宇,走过狭窄的沉香劈山处,就到了华山的西尽头——摘星石。摘星石即莲花峰顶,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人高的平台,侧壁上有铁链和凿出的凹坑,供游人上下。我在底下抬头看了许久,犹豫着是否爬上去。由于险要地形带来的心理疲劳和时间的限制,半数的游客都在金锁关止住了脚步,踏足西峰者寥寥无几,多数是有恒心和勇气的年轻人。既已来莲峰,便上摘星石,这不需要考虑什么遗憾不遗憾,是一气呵成的事,而站在上面一览众山小,更是他们认为的华山之行不可或缺的经历。我并不担心上得去下不来,也不在乎比集合时间晚几分钟到达停车场,但到底在下面饮尽了一瓶水,俯看了一眼身后的深谷,转身离开了。
下了西峰,已是三点半了,心想坐索道下山又需一番望穿秋水的等待,就只好和隐匿在雾帐中的南风挥作别,向北峰一路狂奔。
俗话说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可我游行于山坳的石径上,还左顾右盼的,真不怕一个倒栽葱羽化成仙。没想到下午四点还有孜孜不倦的上山客不断向顶峰推进,虽然隔着一道山脊,我仍依稀听见苍龙岭上的欢呼与尖叫。难道他们要夜宿在没有自来水的山庄,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
乘索道、搭汽车,一切都衔接得刚刚好,抵达停车场的时间是五点整。可容我花了些时间点了遍人头,却发现准时抵达的不足一半。没法子,等吧。尽管有导游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威逼利诱和甜言蜜语,但直到六点打散的队伍才重新聚集起来。不过我一点也不因此而心情糟糕。举目南望,灰白色的华山被斜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一扫平日的严肃,大方生动了许多。这是否也算得上是“日照金山”呢?
也许是一个多星期的舟车劳顿,加之巴士上的冷气太足,我在归途就感到了不适。由于有前车之鉴,我预 计“行将就木”的情形很快便会出现。果不其然,方抵酒店,病魔就钻入了我的身体,蚕食,肆虐。我虽然烧得厉害,但神智尚属清楚。为了明天,我咬咬牙也要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