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红薯(我的故乡称之为山芋)被抛弃在路边,断面上渗出的汁液已经干涸,形成一圈圈年轮般的痕迹。我的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要弯腰捡起它来的冲动。仿佛我的肩头又扛着一把锄头,手臂上挎着一只竹篮,走进了刚刨完山芋的地里。松软而新鲜的田畦上到处是山芋藤蔓的断茎残叶,地头的草木灰堆上冒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干牛粪的香味……我用锄头在田畦上到处刨着,渴望从地里找到一两个农夫刨剩下的山芋。一旦看见土里冒出一个红红的山芋尖尖,我便快乐得大叫一声,急忙跪下双膝,用手轻轻地扒开它周围的浮土。越扒土越结实,直到最后把小手指抠得红红的,黑黑的泥土嵌进指甲缝里。到了傍晚时分,挑在锄杆上的竹篮里,已有了半筐大大小小、残缺不全的山芋。这时,村庄上已飘起蓝色炊烟,晚霞涂在晚归的牛背上,牧童唱着忧伤的牧歌……
而现在,提在我手中的,已不是黑黄的小竹篮,而是褐色公文包;扛在我肩头的,也不是锄头,而是某种我不能推卸的无形压力。生活渐渐宽裕起来,吃山芋,只是偶尔为了尝尝鲜。但山芋在我眼里,永远是亲切的。我们每一次见面,它都要和我谈起那些艰辛而又亲爱的日子。那时,一枚糖果(绝不是巧克力糖),5分钱萝卜干,一只馒头,都会使我快乐无比;那时,唯一的心愿,就是何时吃上一顿没有野菜或没有山芋干的米饭;那时,我掐着指头算,离能吃上几块肉的节日还有几天;那时,我上山打柴,下河捞鱼,挑野菜,拾麦穗,刨红薯,捡煤块……那时,我总感到很累,饭好象总也吃不饱,觉好象总也睡不够。总是在梦做到最动人的时候,被我父亲迟疑而又坚决的声音唤醒,隔壁厨房里,噼噼啪啪地烧着柴禾,哥哥起早为我们做饭。等我们吃完饭走上遥远的山路时,东方才露出寒冷的曙光……
哦,那过去的日子,唯其艰难,才是那般可爱;唯其苦涩,才回味出如此的香甜。不管是为了吃穿,为了人的基本生活需要,还是为了更高的追求,只要永不间断地期待并苦苦求索,永远爱着大地母亲和周围的事物,这样的日子,就很值得回忆,值得珍爱。
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惊奇:那些该受诅咒、该遭谴责的贫困而又屈辱的生活,为什么一旦逝去,反而使我长久地怀想,而那些使我受苦最深的事物最难忘。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象看望老朋友那样去看望门前的老柳树和紫荆树,还有那和我一道挨冻失眠的荒湖滩……这次回去,旧居易主,故树被伐,我心中有一股难言的亡友的哀伤。仿佛我寄托给那亲爱的紫荆的旧日的生活和情感,最终无可挽留地离我而去了……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摆脱这一人生苦痛:我们刻意追求的东西,只要到了手,到头来每每成为我们人生的累赘甚至锁链;而那些我们拼命逃避的苦难,只要逃避不了且未能摧毁我们,最终反而成为人生的财富。这是人生第一悖论,我们只能理解它,不能超越它。只能在两者之间求得平衡,不能用取消其中之一来取消二者之间的冲突。古往今来许多禁欲者与纵欲者、出世者与逐流者的不幸结局,都为这一悖论的残暴统治留下了可悲的记录。
现在我明白,我们纷纷扰扰追逐的许多东西,大多是身外之物,而身外之物很少有不成为累赘的。困厄与苦难却不同,它能增加或减少我们人性深处的某些东西。我们身处普普通通或顺心遂意的环境中,就如同一种物质处于通常的物理条件下,能持续保持原样,而一旦它进入某种化学状态,就会发生剧烈反应,并使自己成为另外一种物质。苦难生活就是我们人性的“化学溶液”。在苦难的溶液中,一切人性的伪装都会被溶解,无论丑恶或善良的灵魂都会赤裸出来。在苦难的溶液中,每个人的人性都难以保持原样,它一定要发生改变:不是变得更好,就是变得更坏;不是变得更愚蠢,就是变得更聪明;不是变得更人道,就是变得更残暴……总之,苦难使生命沸腾,使人性作无保留的接触、磨擦甚至碰撞。在苦难中,人不能无动于衷、温温吞吞,也不能遮遮掩掩、虚与委蛇。无论是相爱还是敌对,无论是倾轧还是救助,都是真诚的。因此,苦难使人还原为人。而那些经受住苦难考验,并被苦难造就的人,就是那些在人性中减少了渣滓而增加了纯真的人。如果代替苦难岁月的不是更有意义的真诚生活,而是假花般的平庸无聊的日子,那么对苦难的回味就会成为抚慰心灵的烈酒。我从许多动人的“知青文学”的杯盏中都闻到过这种酒味。
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苦味的日子一旦成为回忆,就会反刍出甜味来;而和我们一同受过苦的人与物,则让我们终身铭记。正是他(它)们,在苦难的溶液中和我们一起发生了“化合反应”。我们忘不了他(它)们,是因为他(它)们已成为我们生命和历史的组成部分。我们愿意世界上的一切都发生可喜的变化,唯独与我们患难与共的故友与故物的些微改变,都会让我们伤感。
细想起来,贫苦生活赠予我的最宝贵的礼物,要算我这副“贱骨头”了。“贱”在哪里?就“贱”在很难清闲下来,也很难高贵起来。起初,我们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获得生活的安逸,但我很快就明白,安逸不是生命存在的最好方式。我们辛勤劳作,不只是为了获得来日的清闲,而是为了使劳作更有意义。放下肩头的生活重轭,是为了更好地去服无止境的精神苦役。一位法国作家说,凡是拿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贵。精神苦役就是拿钱买不到的东西,它之所以珍贵,就因为它能使生命升华。
我很清楚,无论我怎样努力,我此生也做不了高贵橱架上的摆设或供品,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不配。我儿时挑过野菜的茫茫田野和捞过鱼虾的混浊长江,使我卑下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我当然不敢自称是被上帝罚为永远跑步的人,但我注定是要做一辈子的微贱苦工。也许,我只是不能离开土地,才象海浪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岸边,送来扰人心绪的阵阵涛声……
哦,那沉积在我记忆中的苦味的日子呵,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感谢你。正是由于经过你的浸泡,我的舌头才不致于泛起过多轻浮的泡沫,而能将它勇敢地伸向生活中的黄连,并能心怀谢意地品尝人间的温暖。
───原载1987年《中国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