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差不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还好……米米,我以自己的实际经验告诉你,生孩子还是要趁早啊!”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会唱歌哄我,还会在夏天的午后买冰淇淋给我吃。
我叫她小周阿姨,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就是那么喜欢呆在她家里,呆在她身边,因为她是真的爱孩子。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了,这么活跃地跳进脑海,是因为最近收到的一封信。
“我怀孕了!!!!”
后面无数的感叹号,跳得像兴奋的孩子。这是一个40岁“高龄”的阿姨给我写的信。
当时我正在网上填各种各样的表格。申请一个公司,就会让你去他们的网页上填表,最恐怖的,居然有10页:教育背景,实践经历,获奖情况,填得我头昏脑涨。
就是这个时候,我收到的小周阿姨的E-mail。她怀孕的消息像丢进水里的泡腾片,噼噼啪啪地冒起一串小泡泡。这个世界,总有些什么事情让你觉得留恋不已。
“米米,你还记得吗?那年暑假我去了西北一些城市,在那里我受到很多震撼,这是我在上海的时候感受不到的。而站在敦煌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走不了了。所以我才选择了这条路,米米,你一定要支持阿姨好吗?现在,大概也只有你会支持我了。”
大学毕业后,在父母毅然的反对下,小周阿姨执意离家,她要去的地方是敦煌博物馆。
我给她写信是应她父母的要求,因为意见不和,他们与小周阿姨已经处于冷战状态,可怜老父母又想了解女儿的现状,求我给她去信。
我只是奇怪看上去柔弱的小周阿姨怎么有如此明确的目标和那么坚定的决心。当年高考志愿,填历史系文博专业也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什么。大学四年,和我聊天总是谈到她学习中的种种乐趣,也不管我是不是听得懂。这期间她跟随导师去过很多地方考古,也去过很多名胜古迹旅游。她说站在敦煌发现自己移不动脚步的事,就发生在大三那年的暑假。
其实,我也不想支持小周阿姨去西北工作,因为这给我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假期不能去她家玩。老爸老妈剥夺了我的暑假,送我去学钢琴和画画。培训班里都是些丁点大的孩子,挥毫弄墨,琴瑟相和,索然无味。在那里学了一个多月,我义正词严地对爸妈说:我不喜欢,我不要再学了。最后,我的不喜欢战胜了他们。我在信里跟小周阿姨说到自己“赖皮成功”,她回信说:“米米,虽然你还小,但是你不能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你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
“米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这是阿姨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我觉得,他和我很像,这几年来,他走得很不容易,但一直坚持着,我被他眼中的神采深深吸引。和你一个小朋友说这些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阿姨希望你以后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我一路都走得很轻松,每次都没有主动去选择什么,只等着那个选择自己选择上我。
初中的时候,爸妈都希望我考市重点中学,那个很大的保险箱里,有很多好小孩,很多好小孩在一起会互相影响,最后会一起在好的大学相遇。但我又是不喜欢,因为考市重点意味着大量的压力,做大量的习题,我还是接受了直升我们学校的高中部。但是七月过后,身边几个成绩不如我的同学都拿到了市重点的录取通知书,这个时候,我就后悔了。
这个时候的小周阿姨却很幸福,虽然她的父母头痛万分。
小周阿姨的结婚对象是兰州城外一所小学的校长。说是校长,其实只管着六个老师和两三百个学生,这样的环境留不住老师,校长常常要身兼数职。作为这个村子考出去的不多的大学生之一,留城过一种不同于父辈的生活本来是必然的选择,可是他回到了这所学校。在小周阿姨眼里,这是一种志同道合的亮光。他们两个,虽然出身如此不同,却怀着同样浪漫的理想主义。
结婚的消息让她父母大发雷霆,再度以断绝父女关系来相要挟。
小周阿姨在信里给我写道:“我知道非常对不起父母,但是我还是想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事业也好,爱情也好。米米,你能明白我吗?”
我回信说,我明白的。我明白吗?其实我真的不确定。
小周阿姨的婚礼办得非常简单。即使新婚期间,她穿得也很朴素,一点也不像娇娇的上海新嫁娘,但眼睛里,有一种很特别的光彩。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光彩代表了什么,直到后来,大学的时候我去参加了一个国际女性主义大会,那个大会聚集了全世界的女性主义专家。她们知道自己,甚至知道整个女性群体应该追求的东西。她们不施粉黛,但眼神中有我熟悉的那种神采。
“小周阿姨,今年暑假一过,我就要读大四了,又是人生面临选择的时候。你说得对,我一直都还没有仔细想过自己喜欢什么,以前的每一次都很轻松地就度过了,这一次我不想这样,我要好好找到自己喜欢的目标,即使再难,我也要坚持。阿姨,今年暑假,我到你那边过,可以吗?”
我坐上了开往兰州的火车,去“投奔”我的小周阿姨。
我一个人去了敦煌,一个人去看了“黄河母亲”,一个人在湍急的黄河水中坐了羊皮筏。然后我就对小周阿姨说,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在姨父的小学做志愿者老师吧。
逼仄破败的教室里,孩子们穿得千奇百怪,据说很多都是捐助的衣服。他们蓬头垢面,面容消瘦,但抬头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非常明亮。
晚上,和阿姨躺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了她父母让我带来的问题:为什么一直都没要孩子?
“要不起,现在的生活无法对孩子负责。”小周阿姨叹息着说。我知道,她和姨父两人一直都没有积蓄,因为钱都投在学生的学费、校舍的改建,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费用里。“我们还是想把这批孩子顺利送上县里的高中再说。”
我和那批孩子的关系越来越好,也和那里的老师越来越相熟。这一切都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没有卡拉OK,没有电影,没有商场,但每一天的日子都很充实,也真的很快乐。暑假结束,离开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都抱着我哭,他们往我怀里塞着鸡蛋、山芋干,哭着说“米米老师不要走,老师以后再来看我们”。一位老师特地为我借来了拖拉机,把我送出学校大门。在拖拉机后座,在尘土飞扬的朦胧中,我看到了追出门的孩子们,颠簸中我嚎啕大哭……
“小周阿姨,我报名参加了学校里的支教活动,要去西吉支教一年。”
“米米,你要考虑清楚,要知道一个月可以,一年是需要你内心的力量来支撑的。”
支教回来后,我开始找工作。我想干什么?我要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一直以来,小周阿姨的坚持都对比着我的不坚持。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小周阿姨,他们夫妻俩把那批孩子顺利地送上了县里的初中后,她开始着手自己的宝宝大计。
但老天好像真的要考验她,检查出来居然是输卵管有问题,怀孕几率很小。去看了很多家医院,掉了很多次眼泪,但是很多年过去,一直没听到好消息。
她还是在遥远而干涸的城市,忙着她热爱的工作。
40岁的坎上,听到了她有宝宝的喜讯,真的是很恭喜很恭喜。
我关闭了所有的网页,关上电脑。
我问自己,哪一条才是我的路,什么才是我要坚持的?
那种眼里的光彩,我何时才能拥有?
总之,在我人生的这一道坎上,小周阿姨,我不想再将就了。
编辑:慕荣楚楚